春水几番折,入海波平。不见雁归花先老。青龙卷浪淘沙处,天道无情。
古来多寂寞,肉骨凡胎。千丈高台苦登临,碧叶红花忘来路,谁复向东?
自从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明朝以来,民生恢复,国力渐强,转眼便过了一百五十余年,此时皇帝乃明世宗朱厚熜,虽然生来聪明机警,然视皇权于己物,后又沉迷黄老之术,不理朝政,举国大权落到奸臣严嵩手中,百姓虽然怨声载道,却一分也传不到他的耳中,加之彼时倭患日益猖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朝廷虽屡派大军围剿,却总是败多胜少,徒增伤亡,与此同时,江湖上某些势力见朝廷无能,也纷纷蠢蠢欲动。
十五年前。
在应天府南一百余里,有一座峰峦陡峭,植被密布的高山,山中鱼跃水清,物资广袤,本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但某一日不知从何处来了许多凶猛野兽,见到活物便咬,不论是鸡鸭猫狗,或者士农工商,凡是后来再进这山中的,绝大所数都是尸骨无存,这些野兽狡诈无比,见到大批人马便躲在山石狭缝,洞穴峡谷之中避而不出,待到有人落了单却又暗暗跟随,蜂拥而出将那人撕咬做腹中之食,又因这野兽以狐狸和狼数量最多,当地人往往称之为狐狼山。
这些野兽对这山林地形熟悉之至,加之山中确实又地势复杂,官府虽然派人清缴了几次,却都是无功而返。后来这些野兽得寸进尺,又常常到山下咬死家养的家畜家禽,甚至偶尔还会闹出人命,官府没有办法,只得命令当地人都搬离此地,到了此时,此山方圆二十余里已没有了一户人家。
这日早晨,那些野兽鱼鸟都还尚在梦中,山脚下却来了一大一小两位不速之客,却像完全不知其中好歹,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来,那大人颧骨较高,两眉浓密,眼中炯炯有神,脸颊有些凹陷,穿一身青布短袍,头上扎着青丝头巾,腰上系着阔带,模样像个书生,却背着一把长剑和许多布包,虽然为了等那小的刻意放慢速度,但一身重负之下竟似毫无感觉,呼吸均匀悠长,看上去仍十分惬意。
那小孩不过五六岁年纪,两眼乌黑发亮,眼上一对剑眉,虽然年纪尚小,却已隐隐显出几分豪气,也穿着青布衣服,却像是又经过刻意裁剪过得,腰上的带子系的甚紧,显得颇为干练。他眨巴这眼睛,不时看向前面大人,丝毫不掩崇拜之意。只是他此时也背着一个大包,虽然比那大人所负轻了已经许多,但此时仍以满脸通红,额头尽是汗珠,他却也不叫苦,晃晃悠悠的仍跟在身后。
那大人唤作岑千里,这小孩却是他之前偶然捡到的小乞儿,自己取名叫尚英。
上了山又走了两里路,那小孩突然抬头问道:“师父,我在山下听人说这山上有很多咬人的野兽,我们走了这么大会,怎么我一只也没瞧见?”
岑千里也不回头,轻轻说道:“想是那些野兽都还在睡懒觉吧。”
尚英一听,又想到遇到师父之前的事来,他父母早亡,成日里流浪于市井之中,这两年收成不佳,他所在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繁华之处,能讨到的吃的越来越少,索性每天早睡晚起,他在外流浪久了,却也不曾生病,一日他翻墙跑到一户人家去偷放在柜子里的大饼,刚要离开却被屋主人养的恶犬发现了,追着他直跑了五六里地,眼见自己体力不支,那狗却越跑越快,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狗却被突然挑飞,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岑千里,虽然场景历历在目,却都已过去半个月了。
“那些狐狸野狼狡猾得很,说不定躲在哪个角落也说不定,这地方不比闹市里,一不小心可就小命不保。”岑千里又回头道。
尚英抬起头,虽然有些累,却不见害怕之色,笑道:“师父,这里那么危险,那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也罢,走在路上也是无事,师傅便和你说说师傅以前的故事,听我说完你便懂了。”尚英一听大喜,他知道这位师傅武功高强,心中便道一定是个济世救民的大侠,只是前几日无论怎么缠他,岑千里总不肯说,当下连忙伸长了脖子仔细来听。
“尚英,师傅说要教你练剑你还记得吗?”岑千里微笑着问道。
“当然啦,等我练的和师傅一样厉害,我也要去当一个大侠,也去救很多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儿。”尚英听到岑千里的问题,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只是他本来就已劳累,没跳两下便又累的气喘吁吁。
岑千里微微一笑,脸色颇有些欣慰,缓缓说道:“其实师傅很久以前也不会什么武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脑子里只想着功名利禄,尚英,你知道秀才是什么么?”岑千里说到一半,又回头问尚英道。
尚英点点头,笑道:“我知道,我之前住那地方就有几个老秀才,说话文绉绉的,我也听不懂,只是身体太差,连我也跑不过,一个个真是没用,师傅你那么厉害,怎么会是个秀才呢?”
“你说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其中道理,想来你现在也不明白,日后我教你读书时再慢慢说与你听,现在你只需知道,那些秀才虽然弱不禁风,却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师傅当年也不例外。”岑千里说到此处,不禁望向远方,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良久,才又接着说道:
“师傅在那群人中,其实也不足一提,又连续考了十几年,不知不觉就已快到了而立之年,却仍然只是个普通秀才,我心灰意冷,一生气把那四书五经全都撕了,跑回老家当了个樵夫。”
“砍柴也比当秀才好的多了。”尚英笑道。
岑千里被他打断,也不生气,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其实哪有什么好坏之分,英儿你要知道,不论是秀才樵夫,乃至皇帝乞儿,说到底也都是两手两脚的人儿,其实却没有分别,不论小瞧了谁,都是要吃大亏的,你听懂了么?”
尚英此时并没听懂,但见岑千里说的煞有其事,也就装模作样点了点头。
岑千里又接着说道:“师傅虽然屡试不第,身子骨却还不错,回老家当个樵夫,一时间却也饿不死我,我想一辈子当个樵夫或许也不坏。”
“那可不行!那样师傅不是不能当大侠了么?”尚英急道,却没想到岑千里既在此处,之后肯定是没有再做樵夫的。
岑千里佯装有些生气,敲了敲他的脑袋,斥道:“师傅刚刚说的你都忘了吗,只要秉着良心,樵夫和大侠也不过只是不同选择而已,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尚英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一天早上,师傅仍旧像往常一般上后山砍柴,走到半路,忽然听到路边草丛传来呻吟声,似乎十分痛苦,扒开草丛一看,原来是一个老人家受了伤倒在草丛中,肚子被人捅穿了,右边胳膊也被砍断,身上也被砍了许多刀。”
“谁那么坏啊,连老头也欺负?”尚英听岑千里描述,脑海中想象一番,不禁有些害怕,却又有些不忿,问道。
“我当时看那老头身受重伤,心里十分害怕,转身就要逃跑,但我转念一想,这老者就这般倒在这里,我一离去,若无他人发现,他岂非必死无疑,回头一看,便见他向我轻轻招手,像是在叫我过去,我见他浑身是血,恐怖无朋,也不敢听他的话,站在他脚边却不敢弯腰,对他说:‘老人家,你还撑得住吗,我去给您叫大夫吧。’”
“师傅您把他救活了吗?”尚英急切问道。
岑千里苦笑一声,又道:“他浑身上下尽是伤痕,又不知在那躺了多久,身上的血不知流了多少,纵使华佗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只是我当时不懂武林中这许多纠葛,见他尚神志清醒,所以才有此问,后来我才知道,他受伤后又到此处,恐怕已是竭尽全力,接下来对我说一番话,也应只是最后一口气。”
尚英听到此处也十分难过,眼眶也有些湿润,只好不去再想,问道:“那老爷爷说了什么?”到了此时,却也不忍心喊老头了。
“那老人家听见我要去找大夫,连忙摇了摇头,又朝我招手,叫我贴近他听他说话,只是他到了那种地步,早也不能剧烈动作,我看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仍然有些害怕,但若还不去管它,却也不忍心,最终还是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此时那老人家说话一部十分清楚,只勉强听见他说什么‘秘笈,小心,交给你了’之类得词,又指了指自己胸口,我没听明白,便直起腰想请他再说一遍,才发现他双眼一白,我又摸了摸他的手腕,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去了,我到今天也没能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却也只能按我想的来了。”岑千里说到此处,眼眉低垂,显得有些懊悔,仿佛若是当时不那么害怕,就能完整听清楚那老人的交代,不必教他去世时仍有遗憾了。
尚英虽然也有些难过,但毕竟未亲身经历,心里却好受得多,见岑千里已有些情难自已,赶紧打断道:“师傅,那然后呢。”
岑千里举起袖子抹了一把,又说到:“我想起那老人临终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料想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果不其然,我将他衣服翻开,见他怀里揣着个布包,里面却只有两本书,上面都浸了血,外面的一本封面也被砍烂了,我随手翻了几页,见里面无甚影响这才放心。那书上也有一些血迹,我不敢将它放在外边,便也放进怀里收着,又在远离道路的地方挖了个坑,把那老者埋了,我早上上的山,忙完这些天却都快黑了。”
岑千里似乎说的嘴巴有些干了,取出水袋喝了口水,又说道:“我回到家已是亥时,村里人几乎都熄灯了,也没人发现我异样,我在这才把那两本书取出来,只见一本上面写着《清平剑诀》,另一本则是《清平剑经》。”
尚英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忽然又抬起头道:“师傅,这清平剑就是您用的武功吗?”
岑千里点点头,说道:“我本来只是个读书人,平时完全接触不到江湖里的事,哪能知道这两本书稀奇之处,更不明白那老人临终嘱托是什么意思。我将两本书湿掉之处轻轻撕开烘干,也没去看到底写了什么,便上床睡觉去了,谁料这晚做了许多梦,一觉醒来竟已到了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