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英在床沿上坐了半宿,却总是难以入睡,看着床上的被褥枕套,虽不甚华美,胜在干净舒适,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我在山中这么些年,被子不曾换过几次,身下也往往只找些茅草垫着,却也没有一日不能安然入眠,入境者地方比我那山中小屋,说是天堂也不为过,不知怎的半点困意也没有。’他哪知道此时失眠与这床铺好坏并无多大关系,只是一来他初入人世,二来今日之事实在匪夷所思,这时即使他面前仍变回他那破屋烂床,此情此景仍是一般无二。
他又躺了一会,却仍是毫无困意,叹道,“看来今夜睡个好觉反倒成了奢望,既然如此,我且再出去逛逛,看看这应天府深夜之中有没有什么好玩去处。”于是纵身一跃,从那窗户中跳了出去,不过刹那,已经平稳落到地面上,他这一跃实在精彩非常,起时毫无声息,落地无尘无响,身形轻盈便如鸿毛一般,此时若有个中好手见到必会叫一声好,只是此时已月上梢头,莫说是人,便是那阿猫阿狗也都去睡了,再加上他这一落地是在个小巷中,这番本事却无人得以瞧见。不过尚英也不以为意,他本也非存心显摆,只是这客栈夜里早已关了门,他要出去也只能走这非寻常路。
尚英于这应天毫不相熟,上了路也只能随处乱转,七拐八拐走到了秦淮河边,他正要寻路离开,那河畔边隐约传来几句人声,似乎有谁正在轻声交谈,尚英本不想偷听,只是他在山中常常需防备着野兽偷袭,一双耳朵几位灵敏,那说话声虽小,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其中一人道:
“今天差点教你坏了大事,你自个命不要,你女儿的命你也不要了吗?”声音虽轻,语气确是说不出的狠辣。
“大,大人,小人死不足惜,可我那女儿才十六岁,她从小就没了妈,我又整日操心挣钱,常常对她不管不顾,不知道让她吃了多少苦,她去年又不明不白生了场大病,到现在还没安好,大人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便是打死了我小人也绝无怨言,只求你饶了我那可怜的女儿吧。”另一人说话断断续续,似乎正在不住地哭泣。
“杀了你?你算是什么东西?要是坏了大事,莫说你和你女儿只两条命,便是再多一百条命也是枉然,现在我家大人的计划正在关键时候,要是你这再出了什么幺蛾子,哼哼,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小人理会得,老汉明儿起就不卖伞了,带着我那可怜闺女到乡下去,求求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们爷俩吧。”这人说话激动了起来,声音也不免大了一些,尚英一听,这不正是白日里那个卖伞的老人家嘛?他这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他正思索,另一人又道,
“小声点,要是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事,老子一刀结果了你家那病秧子,实话跟你说,我家大人计划也没几天了,这几天撑过去,自然让你们平安无事,否则——”那人一声冷笑,又道:
“接下来几日你不仅不能离开这应天,这摊也得照摆不误,要是让别人瞧出了疑点,有你好果子吃,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小人统统照吩咐便是。”那人听了老人这般回答,才冷哼了一身转身离去,那人走离了数十步,那老人才缓缓站起来,原来他方才一直跪在地上,此时却没去揉,只是擦着眼泪,轻轻叹气道“老汉我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冤孽,让老天爷这般对我爷俩。”
尚英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仍不明所以,心中却也颇为那老人烦恼,想到,师傅常常教我与人为善,今日我见了这等不平事若不出手相助,又如何当得起他的谆谆教诲,别人再叫我少侠,岂非羞煞我也?正要上前询问,又寻思到,我若直接上前想这老人家打听,他又怎肯跟我直说,我虽然自负有些本事,但要时时护他周全,势单力微又如何能做到,贸然出去,确是害了他爷俩性命,说不得还得从那恶汉身上找找办法。
又施展起轻功,朝那离去之人追去,幸而那人并不知道方才言语已尽被别人听见,加之不愿弄出太大声响,虽然迈开了步子,跑的却不甚快,尚英没过多久,便已追到那人,却也未急着现身,紧紧跟在后面。只见那汉子过了河,偏找那小巷子钻,时左时右,时去时回,饶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好在尚英轻功甚高,一会窜到树上,一会跃上屋顶,总算没有跟丢,那恶汉又绕了许久,终于开了扇小门,迅速钻了进去。
尚英不肯放过,跳上墙头,但见这墙内树木参差,花丛遍地,几条小路时隐时现,尚英扫了一眼,哪还有那恶汉踪影。尚英又找了半天,只见这院内亭台楼阁,小河石桥,错落有致,显然并非什么寻常人家,又想起那恶汉行动干脆利落,心中暗道,那恶汉口中总提到“我家大人”,莫非指的便是这家主人,只是不知这是哪里,又跳出墙外,循着那院墙走了半天,总算到了大门前,抬头一看,牌匾上赫然写着“张府”,尚英并非应天人,自然也不知道这张府是什么地方,一抬头,东方启明星已如悬灯,虽然尚无鸡鸣,天明也不过盏茶之间,只得打消了入府调查的想法。此时才忽觉得困意寻来,似乎眼睛也睁不开了,只能挺起精神,走回客栈,倒头便睡不必多提。
习武之人虽然平素吃饭要比寻常人多许多,但睡觉歇息的时间比寻常人却又短了不少,尚英一觉醒来,才知道才刚刚午时,许多人连午饭也还没吃过,想到此处,肚子却又吵闹起来,幸好此时客栈内人尚不太多,他随便找了个桌子坐下,又胡乱点了几个菜,招呼那个小二,道:
“小二,昨日我见你谈吐非凡,心中十分佩服,在下有些疑问不知可否请教一二?”尚英昨夜与这小二一番交谈,只觉他说话颇有深意,当下也十分客气。
“少侠抬举了,小人不过多吃过几年干饭,不知少侠有什么想问的,小人自当知无不言。”那小二嘴上说着,手上的活却也没停,拿着抹布擦起桌子来。
“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昨日来时见到城中有座张府,雕栏玉砌十分漂亮,不知道是那位大人的宅邸,心中好奇而已。”
“张府?莫非少侠说的是秦淮河对岸铁塔仓附近那个张府么?那离这可有五六里路呢。”
尚英其实也不知道铁塔仓是什么地方,只是推算一下这距离与小二说的无异,心道应当便是此处,道:“正是,不知那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府邸?那便是应天府尹张老狗的老窝啦。“那小二仿佛颇为不屑,但总归还有几分忌惮,几句话声音放的小了,也只有尚英能听见,这小二轻轻哼了声,又道:“这老狗忒不是东西,浙江遭受倭寇侵袭,当地军官派人来借粮,这老贼竟道应天亦蒙受天灾,粮食歉收,一粒米一分银子也不肯给。”
“粮食歉收?”尚英忍不住问出声,他虽来应天不过一日,但看着安居乐业,哪有半分灾荒的影子?
“那老贼推脱的借口罢了,应天府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粮仓饱满,五谷充足,虽确实已有大半年不曾下雨,但有没有事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只是他上下爱施手段,俨然成了土皇帝,往日里横行霸道,大伙也就忍了,现在家国危难,他竟还把应天当成自己的囊中物,恨我应天号称六朝古都,今日却糟践在这老贼手里。”那小二越说越气愤,一时不觉,声音忽的增大,他自觉失言,登时闭嘴,放眼一瞧,只见并无人注意这边,才放下心,又道“幸好江员外替咱应天府争了一口气,捐了许多粮食财帛,否则以后出去哪敢在跟人说我应天人杰地灵?只是这些日子江府的那些下人们不学好,个个嚣张得很,真是给江老爷丢人啊。”
其实这桌子早已擦得一尘不染,只是这小二平素话多,不把话说完那肯罢休,是以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话说尽了才转过身,没走两步,顿了一下,又回头道:“少侠,小人劝您以后也少去那张府左近,免得沾了晦气。”见尚英一脸不解,又笑道:“常言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少侠若被那老狗见到,可不得咬上两口么。”
尚英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却暗道,事到如今,我却非得再去闯一闯不可。只是这诸多事情我皆一知半解,却不知从哪查起。正在此时,只听“吁——”的一声,一位白衣侠客走将进来,大声道“小二,切十斤牛肉——”说到一半,似乎又想到什么,接着说道“罢了,来十斤烧饼吧。”
那小二应了一声“好嘞!”拐进后厨去了,尚英抬头一看,来人不是江无瑕又是谁,心下大喜,只因他此时认识人不多,昨日与江无瑕又颇为投缘,虽仅一日不见,却好似久逢知己一般,道;“江侠贤弟,许久不见!”
江无瑕闻言一愣,见到尚英,道“原来是尚大哥,多谢挂念,只是小弟今日尚有要事,不便尽地主之谊,下次再来找尚大哥请罪。”未等尚英回话,已接了烧饼,转身去了。
尚英见他神色,似乎要出远门,心道,江侠贤弟行色匆匆,也不知有何要事,我左右在城中无好打算,不如也跟上去,看看有无什么可以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