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个安静并不长久。
有人忽然在问:“临江城?二十多年没消息了,现在还有剑客吗?”
还有人在问:“许风又是哪一位?好像也没听过。”
许风就站在灯火下,听着他们随意的口气,却感觉像是一根根又快又准的毒箭。
年轻人似乎在笑:“你说是许风杀的,可有什么证据?”
蒋琨大声道:“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不是证据?”
年轻人已经笑出了声:“你亲眼所见,那么你又是哪一位?”
蒋琨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年轻人笼罩:“我是蒋琨,岳州城的蒋琨!”
怒剑蒋琨,在袁州城这边还是有些名声的,已经有人认出了他。
已经有不少人认出了他。
率先出声的,是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手里拄着根又粗又黑、四尺多长的铁拐。
老头很矮,又有些驼背,等他站起身,几乎就和那根铁拐差不多高。
而这根铁拐明显的又很重,每次落向地面,都会“咚”的一声,几乎要将地板震碎。
见到这根铁拐,许风立刻就想到了他的名字。
这是袁州城的刘百川,铁拐刘百川。
他的兵器虽然是一根铁拐,但出招却是实打实的剑法,而能将几十斤的铁拐用的徐徐如风,凭借的当然不只是一身蛮力。
刘百川在袁州的威望很高,看到他出面,不仅是周围的酒客,连三个年轻人都露出了敬意。
而在刘百川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身材微胖、貌不出众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衫,带着一柄简简单单的长剑,但绝对没有人会因此把他看得太过简单。
因为作为“疾风剑”的传人,吕长车在江湖上已经很出名了。
他的名声比刘百川还要大,现在却沉默着、紧紧的跟在刘百川身后,好像刘百川走到哪,他就要跟到哪。
刘百川已经走到了几人的面前,他不仅认出了蒋琨,也已经认出了温华。
他拱手,铁拐被轻轻带起:“这位一定就是君子剑,果然是温文儒雅、君子如玉。”
温华回敬:“刘前辈名声在外,温华仰慕许久。”
刘百川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太瘦,也可能是因为太老,他的脸随着笑容,出现了一道道又深又重的褶子。
等他不笑时,这些褶子就变成一条条淡淡的浅痕,久久消不下去。
他又看向蒋琨:“蒋兄弟,今日一战,你也在场?”
蒋琨将将点头,年轻人忽然抢着道:“他不仅在场,而且也出了手,只是结果要比鬼车好的多,至少现在还有一条命。”
蒋琨一时语塞,当火气涌上来时,他感觉自己的脸正在慢慢发胀。
刘百川在问:“蒋兄弟,这人的话可是属实?”
输给别人并不是一件体面的事,蒋琨本不愿回答,但周围的目光逼着他回答。
他只有点头。
周围的人已经低声讨论了起来。
鬼车死了,蒋琨落败,还有谁已经倒在了东方竖的剑下,又或者,即将要倒在他的剑下?
悄然间,这位东方家新起之秀,重影剑第三十四代传人,已经被他们深深的记住。
东方竖,或许会和他哥哥东方朔一样,继续去争夺那“中原第一剑客”的荣耀。
年轻人还在笑,笑得有些得意。
蒋琨忽然转身,面向四周:“输给东方竖,是蒋某技不如人,但鬼车确实是死在了许风的手中。”
他又指向温华:“如果蒋某的话还不能证明,那再加上这位君子剑够不够?”
君子剑的名声比蒋琨更盛,他说的话当然也更有分量。
温华已经站了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许风,许风也正在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满满的感激。
刘百川在问:“温少侠,鬼车真的是被这位临江城的许风所杀?”
这是自己亲眼见证的事实,温华正要点头,酒馆外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一声轰天震地的巨响,好像那外面已经变成了一片战场,逼着所有人不得不转头去看。
大门随即敞开,一柄剑飞了进来,一柄漆黑而又细长的剑。
许风认得这把剑,因为就在今天早上,他刚刚刺死了这把剑的主人。
不仅是他,在场几十人没有不认识这把剑的,就算有,也基本已经猜到。
这是鬼车的剑,斜斜的插在地板上,剑柄还绑着一条青色的绸布。
绸布上写着字,三行浓重的大字。
刘百川已经很大声的读了出来:“济南府、东方家、重影剑!”
他忽然又回头,紧紧的盯着吕长车:“这三句话代表什么,吕兄一定是知道的。”
吕长车在点头:“这代表重影剑已经杀了鬼车。”
他说完这句话又立刻闭上了嘴,好像刘百川不让他说,他就绝对不会再开口。
刘百川再回头,他这次看得是温华:“既然君子剑有话要说,现在不妨继续。”
温华的话明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因为他是君子剑,他不能在证据的面前颠倒是非,即使,这是一个虚假的伪证。
蒋琨已经抢出了大门。
外面依然是热热闹闹的一片,讨价还价的买者、撒泼打诨的酒鬼,四处都挤满了人,但唯独酒馆的门口空空荡荡。
而在长街的尽头,那临近黑暗的边缘,蒋琨看到了一辆奇怪的马车。
那是一辆碧玉色的宽大马车,随着轻快的铃声,在街道上渐行渐远。
蒋琨拔脚去追,他的轻功很快,但马车明显比他更快,他只能空手而归。
等他回来时,年轻人正举着手,向许风展示长剑上的绸布。
绸布贴的很近,近的几乎要碰到许风的鼻子。
许风冷冷道:“你不用这么费力,因为我还不是个瞎子。”
年轻人盯着他:“既然你不是个瞎子,那总该认得这上面的字。”
他忽而又是一笑:“你若是认得,也该清楚,这上面写得是东方家的重影剑,而不是临江城的许风。”
许风冷哼:“那又怎样?”
年轻人的声音变得很大:“那说明你在说谎,你想剽窃重影剑的名誉!”
这是赤裸裸的诽谤,温华不能忍受,他握剑上前,却又被刘百川的声音拦住:“不过我想君子剑是不会骗人的,除非他自己也已经被别人所骗。”
刘百川的话很刺耳:“君子剑的名号来之不易,温家人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温少侠最好也要万分珍惜。”
他又盯着许风,用那双混浊而尖锐的老眼:“这一点,我想这位许少侠也是明白的。”
“沽名钓誉并非善举,现在证据确凿,许少侠若还想争辩,也莫怪老夫无情。”
刘百川抬起手,四尺铁拐重重的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仿佛已经给鬼车的死下了定论。
许风还能说什么,他刚得来的名声已被可耻的盗走,他不能再让自己的朋友也陷入这片泥潭。
他只有沉默,在众人审判般的目光中沉默。
这目光没有声音,却比声音更毒、更重,强迫他深深的低头。
他想成名,日思夜想,却不想先成的是一个恶名,一个欺世惑众的恶名。
地板明明坚固而实在,许风却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在这灯火通明的大厅,一点一点的坠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找不到脱身的路。
他简直要溺死在这无穷的黑暗里。
幸好这世间还是有光的。
温华扳住了他的肩膀:“我们走!”
许风惊醒,却仿佛失去了魂魄,他紧紧的跟着温华,就像漂流在洪水中,突然抓住了一根求生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