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周大人激动地想冲上前说些什么，我连忙示意他噤声，指了指楼内。这周大人也是瞬间了然，收起脸上的表情，古井无波地对我说道：“既然公子有事相谈，不如与我同进钱庄议事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收起桌上的小袋子，随这周大人进了钱庄。

　　一进钱庄，便是金光熠熠的前厅，用鎏金雕花塑的等身财神像矗立在厅前。整个钱庄内部呈圆柱状，共四层，显得异常高大。每一层都呈环形，东西侧各有一个长长的楼梯，贯通整个一到四层。只是这钱庄内部却并没有多少人，每一层也都无比空旷。

　　“这位公子，我是汴梁钱庄的总管，周亚京。不知公子名讳啊？“这瘦削的中年人努力压抑着自己语气之中的兴奋与激动。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淡淡地说。

　　四下看了看，这钱庄内部虽然人少，但还是有几桌正在商谈着什么。此时，这些人也都发现我被周亚京带着进来，便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瞧您说的，您怎会是个无名小卒呢！您随我上楼，您请上座。”

　　“周大人，我此行只为换钱。上座就不必了。”我不愿在此久留，因为眼见那第三层东南角桌子的人已经开始下楼了，他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我。

　　“那，那都听公子您的。您要换多少，我自当帮您办的妥妥的。”周亚京连忙说道。

　　“周大人替我办事，我自当不会亏待周大人。这半袋金雪花，你且自己留下三片，剩下的全部拿去与我换了银钱。一片都莫留下。另外，此事我不希望有他人知晓。”我定睛看着周亚京，一字一句说道。

　　“三，三片......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保您满意！”周亚京说着，用颤抖的手接过我手中的袋子。

　　“何时办妥？”

　　“就明日。明日申时，我就在此恭候您大驾。还没请问，公子您怎么称呼？”

　　“夜三。”

　　眼见方才三楼那人已经转过一楼楼梯转角，我便急匆匆想要离开。

　　“公子留步！”他见我要走，大喊一声。

　　我只当没听到，朝周亚京使了个眼色，这周亚京马上会意，上前拦住那人。

　　“嗨呀，谢管家，您怎么下来了？可是我钱庄的佣人招待不周？我这就随您上去向唐老爷请罪。”周亚京快步上前，想将那人拦在楼梯口。

　　谁知，那谢管家竟两步踏上栏杆，借力而起，施展轻功向我飞来。继而又是大喊一声：“公子留步！”

　　这周亚京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谢管家好大的排场！竟敢在钱庄动手！真当我汴梁钱庄是软柿子么！”周亚京说着，身形一动，轻功竟也不比那谢管家低多少，又是一把将他拦下。

　　此时，我已经走出了这汴梁钱庄。细细想来，这钱庄的掌柜坐在楼外，而楼内却是由这周亚京掌管。如此看来，这周亚京的来头应该不小。想来，许是户部派到汴梁城的监察。只是不知道这周亚京是常驻监察还是巡查监察。希望是常驻监察吧，这样和京城的交集就少一些。

　　“长归公子留步！”我正欲迈步离开，却隐约听见楼内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

　　我愣了愣神，瞬间冷汗直下。这汴梁城距京城千里，自我夜家被灭，到现在已经四月有余，也就是说，我已经在京城消失了整整四个月。再说，我在京城也只是空有名声，真正见过夜长归的人并不算多。按理说，并不应该有人知道我的踪迹。可我确确实实听到，这楼内之人喊的是长归。夜长归的长归。

　　是去？是留？我想就此离去，可又着实想知道，这喊我的人到底是谁。于是，咬了咬牙，横竖不过一死，我毅然回头，又入楼内。

　　楼内。那谢管家和周亚京分立两旁，对对方怒目而视。而我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二人身上，而是在那谢管家身后的东侧楼梯上。在一楼楼梯的转角，我看到了一个女子。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

　　一个飘然出尘的女子。

　　一个白衣赛雪的女子。

　　一个惊为天人的女子。

　　“长归公子，是，是您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女子姓唐，单名一个婉字。公子可是，夜家夜长归？”我能看出她表情中的雀跃，但是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没错。这就是唐婉。这就是京城唐家的二小姐唐婉。我的思绪一下被扯回十年前。彼时，我被寄养在唐家。因我是外姓，又自幼随唐古今修习，因此，我与唐家弟子基本毫无接触。再加上我日夜都在盼望父亲和大哥的消息，自然也无心同他们肆意玩乐。如此一来，整个唐府相熟之人，除了胡珂，便是唐婉。我与唐婉自幼相识，也只有同她在一起时，我才得以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有关于我内心隐藏的喜怒哀乐，我都会悉数讲与她听。只不过，唐馨随大哥一去不返，一年之后，唐婉便成为下一代唐家家主的唯一选择。自此以后，她便被唐家姥姥带走，不知去向。说起来，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可唐婉一直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

　　但是我怎会在此地见到她？

　　四个月前我从京城走的时候，也只是胡珂相送。彼时，唐婉未曾露面。可如今我沦落至此，却在这距京城千里的汴梁城得见。我仅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不是巧合。我依然没有逃脱幕后人的摆布。不管唐婉为何出现在此地，我都不能与她相认。我更不能让她，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就是夜长归。我相信，唐婉是一颗棋子，只是她还被蒙在鼓里。所幸，我二人近十年未见，模样容貌变化巨大，既然她未认定，我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唐婉姑娘，您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姓夜名三，汴梁生汴梁长。虽与你相寻之人同姓，却不敢斗胆冒认别家，攀龙附凤。”我努力收起自己内心的激荡，淡淡地向她做了个揖。

　　“公子姓夜？恕婉儿孤陋寡闻，倒是从未听闻过汴梁城有夜家。不知可否到府上拜会？”唐婉慢慢踱步至我面前，缓缓说道。

　　“我乃一介草民，本就无夜家一说，拜会之言更是无从说起。”我故作镇定。

　　“哦......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小女子唐突了，还望公子海涵，切莫见怪。”她脸上的惊喜渐渐收敛，言语之间虽是如此，可还是满腹狐疑的模样。

　　“无妨。既然是误会，那我便先行告辞。”我自然不与她多说，转身便走。

　　“夜三公子，相遇便是缘分。若是不嫌弃，不知可否请公子到府上一叙？”唐婉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既是如此，择日我定当前去拜会。”我只想速速打发她，连这唐府在哪都未曾询问，径直离开。

　　“那婉儿，便在府上恭候大驾。”

　　......

　　“客官，您——”

　　“住店。地字号房，安排在末位即可。”我打断伙计的话。“我且在此住几日，这是定金，你且拿去。”我从怀中摸出些细碎的银两，交给这伙计。说是细碎的银两，实际上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毕竟，这都是京城独有的鸿云瑞雪雕花纹银，除了京城百姓，一般只有行商之人才会用到。

　　这家客栈就是白日那卖花生糕的小贩与我讲的中州客栈。据他说，往来汴梁之人，都会选择在此落脚。这是汴梁城名气最大的客栈。我心里盘算着，反正明日那周亚京与我换好银钱，我便去寻处府邸购入。在此之前，先在这中州客栈住下吧。今后在汴梁城久居，倒也没什么机会再来此。

　　“客官，哦不，公子爷，您看您这一出手便如此阔绰，为何不去住我们天字号房呢？”这伙计带我来到地字六号房。

　　“你权当我只是一个住得起地字号房的行脚商人即可。”我边说，边从怀中又摸出些碎银子。

　　“您这种大人物，我见多了。放心，我是明白人。”伙计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收下银子。

　　关上房门，我不禁一笑。看来，有钱好办事这句话一点没错。

　　我仔细想了想今日发生的事情，脑子一片混乱。周亚京收了我的钱财，自当会替我消灾。即便是有人去打听我的来路，他也只会守口如瓶。至于那唐婉突然出现在这汴梁城，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来汴梁城本就是偶然。若是唐家授意她来寻我，她又是如何得知我行踪的？若不是来寻我，她为何千里迢迢奔赴汴梁城？若压根就不是唐家，那又会是何方神圣差遣她来此呢？

　　我本已经绝望了。对于长乐坊的绝望，对于父亲和大哥行踪的绝望，对于萧家灭门的绝望。本是心灰意懒，来汴梁城了却残生，却在第一天遇到唐婉。这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有人躲在幕后，操纵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