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飘飘的房间在顶楼，独一间，这便是身为花魁所享受的殊荣。那老鸨跟在我们身后，脸色难堪。

　　“公子，恕老妪眼拙，却不知汴梁城何时出了公子这号人物？”那老鸨探着我的底子。

　　“妈妈，这位夜三公子向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您不知道自然是正常的。”行到房门前，唐飘飘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老鸨。

　　那老鸨狐疑地看了看唐飘飘，又看了看我，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今日这礼......”

　　“记在我的账上。您先去吧。”唐飘飘下了逐客令。

　　那老鸨见总算有人补上了这礼物钱，亏不到自己这一份，自然乐得清闲，悠哉而去。

　　......

　　丑时，夜已深，正是秉烛夜话之际，燃灯诉情之时。

　　“很意外？”唐飘飘点好烛灯，坐在桌边。

　　我看了看她，那张倾世容颜透着一份憔悴与疲惫。

　　“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我轻轻问道。

　　“在你看来，是作践。可在我看来，这却是独属于我的世外桃源。”唐飘飘饮尽杯中酒，今夜她已长歌一曲，此时声音变得些许沙哑。“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对我低看一眼。而我，只消得歌一曲，舞一支，便能获得那些从未获得过的倾慕。我享受这种自由的感觉，我享受这般被人捧在手中，放在心上的感觉。你明白么？”

　　唐飘飘眼眶有些湿润，怔怔地看着我。

　　我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你嫌我脏。”唐飘飘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又自顾自斟满一杯，一饮而尽。“飘飘是清倌，你大可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相顾无言。

　　“咳，我，我该走了。”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唐飘飘，我也不知道唐飘飘究竟为何如此。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中只觉愧对唐婉，却又不知愧在何处，好生难受。

　　“夜公子，飘飘还有话，想同公子说。”正欲离去，唐飘飘叫住了我。

　　“请讲。”我只得又折回，重新坐下。

　　“妾身，姓唐，名飘飘。”她突然起身，严肃无比，认真地冲我做了个揖，缓缓说道。

　　“这是何意？”我不解。

　　“今后，飘飘是只属于自己的唐飘飘，与唐家再无瓜葛。”她的语气之中含有委屈，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我愣了愣神，这么说，唐婉是对这唐飘飘行了家法，将她从唐家除名。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虽然这唐飘飘是为了琉璃天书而来，却从未对我起过杀心。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在得以在这汴梁城毫无后顾之忧。虽非友人，却也算不得仇敌。

　　“我这一生，处处与唐家相抗，想以此来泄心头不平之怨。而今当真没了瓜葛，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快乐。我与唐婉是亲姐妹，可我体会过的温暖却不及她体会过的万分之一。从幼时起，她便可以在京城做她的唐家小公主，而我就只能在这汴梁城苟且偷生。她是如此光鲜靓丽，是整个唐家乃至京城的明珠，可我连穿一条颜色艳丽些的裙子都会被苛责说不知尊卑贵贱。她就如同那天上皎洁月色，是各家公子少爷心中的那道白月光，而又有几人知道我唐飘飘呢？我恨，我恨她，我恨那个把我生出来的男人，我恨唐家，我恨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公。我要报复，我不甘心。你唐家自称江湖之中名门正派，我偏要入长乐坊，做个察坊坊主。你唐家风骨高山流水，我偏要到这秦楼楚馆做个青楼花魁！”唐飘飘越说越激动，又连饮三杯，眼见那壶中酒已见底，方才停住。

　　“可，可是公子，是飘飘错了么？可飘飘，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将一切不公都落到飘飘身上？为什么我与唐婉身上都流着唐家的血，飘飘却一切都不配拥有？为什么明明明真正摆脱了唐家，可飘飘心中却如此难过？为什么，为什么......”唐飘飘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慢慢成了呢喃，继而便醉倒在桌上。她的脸上，还泪痕未干，挂着泪水。

　　我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久久无言。我想告诉她，有些事情，本就无对无错。一切世事，只要顺其自然，恪守本心就好。高兴，就开开心心地放声大笑。生气，就满怀愤懑地尽情呐喊。而哀愁，就放歌纵酒，化作泪流。今日，她同我讲了心中压抑许久的这些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终于卸下了面具，褪去了伪装。

　　我轻叹一口气，将她扶上床，拉下帘子。

　　夜色渐浓，五更天，更声起。

　　“咚——咚！咚！咚！咚！”一慢四快，寅时已到。

　　眼见床上唐飘飘已然睡熟，我伸展下疲惫的身躯，带上门便要离去。正当我合门之际，却从门缝之间瞥见那窗户开了道缝。我心中一惊，正要推门而入，却突然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不过，自幼时便被唐古今训练的感知力，如今精准敏锐。这股寒意，虽令人恐惧，但却不是冲我而来。我连忙抽出点墨，反手回击。来人身法并不矫健，步履有些蹒跚，剑招看似朴实无华，实则返璞归真，已臻化境。我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并非要置我于死地，他的剑势只是想将我困住，让我无暇分心屋内之事。

　　唐飘飘！

　　他们的目标是唐飘飘！我暗道不好，心中焦急，却是无法抽身。手中剑招变化穷尽，竟是丝毫无法破开他的剑势。我只得先稳住心神，好在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虽脱身困难，却也并不窘迫。我细细思考着，他们若是想杀唐飘飘，以此人的武功，瞬息之间便可取她性命。可此人却并未动手，那么，房间内的人定是为了活捉她。

　　突然，这人手上剑招一缓，剑势尽散，原来，这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他就那么站在了原地，似乎与刚才那人判若两人。我愣了愣，随即明白，这是屋内人已经得手了。

　　“你们究竟是何人？”我问那老者。

　　“长归，是我。”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

　　“婉儿，原来是你啊。”

　　唐婉缓缓上楼，行至我面前。我看着唐婉，颇有些尴尬。我是来这烟雨楼逍遥快活，只为忘却烦忧，却不想在这里碰见了唐飘飘。如今，又在这般暧昧的氛围里，遇到了唐婉。我着实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二叔，退下吧。”唐婉摆了摆手，那老者身形便隐匿不见。

　　“这，婉儿如今真是不一样了，家主之威，连当年名震江湖的霹雳圣手唐二爷都要恭敬从命。佩服，佩服。”见到往日那个温柔的唐婉今日之举，我的心中有些异样。

　　“身不由己罢了。”唐婉笑笑，眼中有些许无奈。

　　“你要将唐飘飘，带去哪里？”我问道。

　　唐婉没有回答，一双美眸流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想问我什么，我也知道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是唐婉什么都没问，只是回答了我的话。

　　“带回京城，进行讯问。”

　　“可是，她并非唐家之人，你......”

　　“可她依然是长乐坊中人，并且还是汴梁察坊坊主。此行，是要将她押解回京都，交由朝廷。”唐婉平静地说。

　　我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唐婉抿抿嘴唇，犹豫再三，还是张口说道：“有些事情，要怪，就只能怪这世俗的偏见和命运的不公。每个人都有执念，每个人都有未竟的心事，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纷扰，但这并不应该成为放纵的理由。”

　　我默然。

　　“还有些话，我......”唐婉临走时，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你说吧。”

　　“我知道，红颜易得，知己难求。普天下的男子，娶妻纳妾，皆为常事。唯这红颜知己四字，可遇不可求。若是有幸得遇，自然应当好好珍惜。只是红颜知己，永远无法成为那个朝夕相伴，与子携手的眷侣，也永远不会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她只会是那悬挂在天上的星星，默默相随，却无法成为日月，永久相伴。长归，你可懂我？”

　　一夜无眠。

　　......

　　天亮了。

　　我亲眼看着星星渐渐消失在了天际，看着月亮落下，看着太阳升起。我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平和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