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暮色映雪惊变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多时候,人们不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反而更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想,一厢情愿。我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于我而言,司徒文涛算不上至交,也不是挚友,亦无过深交情。可他却是那个在我选择放弃的时候给我带来希望的人。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会是真凶。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虽然我的计划被迫要提前进行,不过无妨,迟早的事。”司徒文涛张开双臂,面对夕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继而用感慨的语气说道。
“皇上,你知道么?在我司徒文涛眼中,你一直都是一代明君圣主。前,可比肩月青霄,后,可名传千古世。彼时,北有北漠冰原虎视眈眈,内有长乐坊蠢蠢欲动,天下将动乱之际,是你一人将这天下子民从慌乱之中解救。彼时,你是何等英伟身姿啊......可我却万万没想到,在此之后,你便痴迷长生之术,不问政事,不顾朝纲,那北漠冰原变故横生,你不趁机一举攻下。那长乐坊暗潮涌动,你也对此置若罔闻。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变了。你已不再是这天下苍生的保护神了。你只在乎你的长生之道,不再在乎天下人的长存之道。可你不在乎,我在乎!你不爱这天下,我爱这天下!”
司徒文涛越发激动,紧握的双拳情不自禁地挥舞着。他突然转身,咄咄逼人地看着月凌云。“我为此苦心准备了整整二十年,我本想等你寿终正寝再动手,也不枉你我君臣二人半生缘分。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半路竟杀出个长乐坊坊主,万般无奈,我只得提前撕破脸了。”
“司徒文涛!当年,是朕不顾你出身低贱,力排众议,一手提携你至兵部尚书之位。朕看重的便是你的胆识与才华。却未曾想,今日你竟以此种方式报答朕。朕看错了人啊!”月凌云语气之中尽是失望。
“你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还不是由于你对于长生之术的痴妄?”司徒文涛轻蔑地笑了笑,脸上写满了嘲讽。
我冷眼旁观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的悬案,如同一块大石头一般压在我心头,令我喘不过气。而今,眼看着悬案马上就要水落石出,我的心中却是越发心惊。
“来人!”月凌云怒喝一声,片刻之后,却并无人出现。
“皇上,别喊了,没用的。只怕此时,他们已经身首异处了。”司徒文涛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月凌云正欲发作,我却径直打断。
“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么?”我压抑着心中百般情绪,问司徒文涛道。
司徒文涛收起脸上的嘲弄。“长归啊......”
“尚书大人直呼我为夜长归就好。”我努力压抑着声音之中的愤怒。
“自我下定决心要替这被长生之术迷昏了头的皇帝护佑天下人起,琉璃天书自然也进入了我的视野之内。我便将计就计,这月凌云当年一手调虎离山,将夜府上下搜了个遍。可这实在是一步败招,差点毁了我的大计。那夜府管家陈平安是何人物?他怎会看不出个中蹊跷?内苑都护只是去拖住他二人一时,寻书无果后,那内苑都护不久便会回京。也就是说,夜大人和夜尘公子不日也将回京。若是他二人得知他月凌云竟行此事,必将对琉璃天书严加看护,如此一来,我便绝无机会再得此书。于是我只能派兵部高手接替内苑都护,继续拖着他二人,再另想办法。”
司徒文涛缓缓说着,语气平和。
“可没多久,我的人便回报,说另有高手现身,为防止暴露,只得放弃追踪。我便猜到,月凌云可以借那探子之死引开夜大人和夜尘公子去夜府寻琉璃天书,那长乐坊自然也可以借那探子之死引他二人前去长乐坊。”
“于是,你便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我接过话头,心中已经大致明白个七八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看来,这种种巧合应当就是命中注定吧。
“没错,我沉寂十年,一边暗中联系各方势力,一边派人打探着他二人消息。直到十年前,我的人终于是有消息传来,说他二人被囚禁在长乐坊苏州察坊之中。这终于替我免去了后顾之忧。适逢此时,距他二人失踪已经十年。纵是夜府管家陈平安那老家伙也抵不过岁月。除夕夜,趁此防备最为松懈之时,我带人前去夜府。我本意并非痛下杀手。却未曾想,那陈平安虽上了年岁,功夫却已臻化境,竟以一人之力折了我兵部数名高手,独自支撑许久。更重要的是,他认出了我是谁。情急之下,我便只得下狠手,以绝后患。”司徒文涛无奈道。
我全身都在颤抖,紧握双拳,指甲快要陷进肉里。
司徒文涛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陈平安死之前除了愤怒,脸上却并无惧色。能让他那号人物惧怕的只能是琉璃天书被取走。而他此般反应,足以说明他对于琉璃天书藏身之处颇有信心。我知道,陈平安不是一般人,我不能以常人思维揣度他。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我与大理寺卿彻查此案,重回夜府废墟之时,我特意去细细搜了一遍前堂。果然,那琉璃天书就藏在房梁之上。当我取走琉璃天书之后,便派杀手前去斩草除根。”
“所以我流亡十年,一路上围追堵截的杀手其实是你司徒文涛的人。那些长乐坊外坊杀手,应该都是你派人冒充的吧。”我冷声喝道,话音刚落,一拳便已出手。
司徒文涛似乎早有防备,侧身避过,右手一指点在我手臂之上,我只觉臂上一麻,只得收拳换掌,再袭他面门。他左手出掌与我相对,一掌过后,我二人分立两端。
“长归公子,且听我把话讲完。”司徒文涛收掌,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服。“那些杀手,有些是我的人不错。可有些,确实是长乐坊中人。我只对你一人下手,却并未对你父亲和大哥下手。一路追杀他二人十年的,另有其人。”
“你总不会想告诉我,是那长乐坊坊主吧。”我不屑地看着司徒文涛,又是一掌出手。
“非也非也。此人就在你面前。”司徒文涛不闪不避,淡淡说道。
我一掌停在司徒文涛面门前面,带起的掌风将他头发吹动。我将目光看向月凌云,此时,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宠辱不惊的面庞终于是露出了一丝震惊。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寻书无果后,想必这老皇帝恼羞成怒,一时间昏了头,以为夜大人和夜尘公子二人名为追查长乐坊踪迹,实为携琉璃天书潜逃,竟派整整四名内苑都护前去追杀。整整追杀了十年啊,最后终究还是得手。”司徒文涛叹了口气,满是惋惜。
我转过身,缓缓走向月凌云。此时他终于不似方才那般威势,向后退了两步,竟是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他说的可是真的?”我问道。
月凌云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看着眼前这个花甲老人此时这副模样,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当朝天子。我想出手,为父亲和大哥报仇,可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长叹。
“内苑都护得手之后,便将他二人武功废去,念及旧情,也并未取他二人性命。只是未曾想,这长乐坊坊主时隔十年,心性大变。得知他二人下落之后,便下令将其捉拿,囚禁在苏州城察坊,逼问琉璃天书下落。夜尘公子玲珑心思,以琉璃天书之秘密换取他二人性命无忧。直到你父亲病逝,这才将琉璃天书所在告知于他。他便差人前来京城打听。也正是彼时我才知晓,原来夜家房梁之上的那本琉璃天书竟是假的,是夜尘公子留作不时之需的赝品。”司徒文涛说罢,发出一声自嘲,又加了一句。“这些,都是兵部彻查苏州城,救出夜尘公子后,他亲口告知于我的。”
我努力回忆当年之事,十年前,汴梁城,岳家岳昔年,下一波杀手,若叶情......
是了,当年之所以没有长乐坊内坊继续追杀,恐怕是因为大哥说出了假的琉璃天书所在。彼时,大哥并不知道夜家早已突发变故,因此月佑差人前去取书自然是无功而返,这才留大哥于苏州城察坊之中做奴隶,以抒心中难平之怨。
“我的人数次出手,数次未将你人头取回,便说明你命不该绝,再说我本已求得琉璃天书,又听说你在汴梁城隐居,想就此放过你。奈何夜尘公子一席话,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我视若珍宝的琉璃天书竟是假的。我知道,若我去逼问夜尘公子琉璃天书一事,他必然起疑,我定然会无功而返。于是我便放弃这个想法,决定从你入手。适逢月佑掌权,我便趁机来到汴梁城寻你。可见到你之后我才发现,你与我想象中的大有不同。十年公子命,十年寻常人。你饱经世事,历尽风霜。这便是你强于你父亲和大哥之处。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江湖险恶,也就会对任何人都怀有防备之心。”
“所以你选择慢慢接近我,慢慢取得我的信任,再将寻得大哥的消息晚一步告诉我,继而一步步引我同大哥相见,最后问出琉璃天书所在。真是好算计!”我冷冷说道。
“过奖过奖。”司徒文涛冲我得意地笑了笑。“在汴梁城的这些日子,我竟是对你越发欣赏。现在,琉璃天书既已寻得,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可这天下终究还是月氏的天下。眼下这时局,只怕那长乐坊不日便将攻陷皇宫。”我嘲讽地看着司徒文涛,想从他脸上看到气馁。
“他长乐坊精心筹划二十年,我司徒文涛也一样煞费苦心。在京城这地界,我司徒文涛还当真不怕他长乐坊。”司徒文涛言语之间尽是狂傲。
我看着眼前的司徒文涛,只觉心中怒火中烧。正当我行将动手之际,司徒文涛却仿佛又一次看穿我心中所想,开口说道:“动手之前,可要想清楚。有些事情做了,可没有回头的机会。”
“你又想做什么?”
“若我没有记错,唐婉姑娘,还在等你回去。她自然不希望见到的是你的尸体。同样,我想你也不希望见到她的尸体。对么?”司徒文涛直视我的双眼,轻轻说道。
“卑鄙!”我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我的心中第一次对司徒文涛产生了一丝胆寒。
“哈哈哈,放心。你不与我为敌,我自然会保你二人平安无事。”司徒文涛说罢,看向了月凌云。“至于你嘛......”
“朕此生就算有再多过错,也不该你这恶人来向朕问罪!”月凌云对我心存愧疚,对司徒文涛却是憎恶无比。此时,他身上那帝王之势又展露而出。
“哦?事到如今,你还能奈我何?”司徒文涛轻蔑一笑,抬手便向月凌云袭去。
“大胆狂徒,胆敢对圣上不敬,当杀!”突然,一声怒喝自御书房外传来。
司徒文涛身躯一震,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内苑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