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漫天黄沙。
一座简陋的草屋独立风中,独对黄沙残阳,傲立于苍穹之下。风声啦啦作响,草屋渐渐笼罩在清冷的月辉之下。
一柄长剑独吟,霍霍声起。带剑前点,目视剑尖,似乎目之所及,尘沙再次被击为更碎小的尘埃。倏忽,持剑男子跃地而起,手中乌黑如铁的剑身乍现冷芒,在空中划出无数个剑花,将清冷的月光斩作无法胜数的光线,噗噗地射入沙地。男子翻身落地,但身形未停,一记“回首盼月”猛力使出,精准地将身后飘过的一片苇叶斫为两截。剑在臂外翻花旋转两圈,男子左腿上前收回,整个身体也翻转腾空而起,空中未做停留,脚下似踏有物一般向前窜出。剑与臂平展一线,流星赶月一般向前刺去,势如闪电,猛浪若奔。突然,那柄刺出的长剑兀自慢了下来,似乎持剑的右臂再也拿捏不动,在面前晃晃悠悠地划着不规则的圆圈。就在担心它从空中掉落的当儿,一股内力自剑柄直灌向剑尖,剑尖冷芒一闪,几丈开外的一个小沙包“轰”地一声被夷为平地。男子这才飘然落地,如炬目光似乎穿透沉沉的夜色,看向方才那记“月点波心”所指的沙包。明天,或许在这草屋周围某处会被夜风涌裹出更多的沙丘,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所以,沙包究竟如何,他其实并未在意。只见他拎起附近放置的一坛酒,向草屋走去。
男子被唤作闻大侠,字残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其实,正如其名,在这无边的沙地,每天陪伴他的,有落霞孤鹜、残阳晚照,还有风霜刀剑和酒坛佳酿,却独独没有女人。
他知道她不会来,但最近两天两夜来,他始终望着那个方向。唯此时,他似乎才看清这大漠的风景,飞沙漫天,风云变幻,昏黄的太阳时隐时现,又会很快地在沙丘后面升没。多年来,除了满眼都是她的身影外,他竟没好好欣赏过这片沙漠。旧年别后,她决意要回到寨子,回到她师兄的身边,他便埋首于这荒漠中的小屋了。
荒漠连天,少有人烟。距东南二十里地居住的蝎子王,算是频频出现在此的活物。为些你争我抢的琐事,闻残阳有过出手相帮,更多是拒不相助,他更愿留守在这被风沙日侵夜蚀的小屋里。屋里留有一坛她在时亲酿的“醉生梦死”。月明入窗时,他会看着它,但她不在,他不能动它,尽管月孤独、人孤独。如今,她不在,今年也不会来。她说,她师兄的风卷残云十三式凌厉无比,成为眉州丹棱九龙寨的神话,无人能及。闻残阳不服,踏遍西北,在白于山拜访名师,苦苦修炼逐月追云剑法,就是要击败那不可一世的风卷残云。但不知果真到了那一天,人刀合一的风卷残云若不堪一击,不知她会怎样?从别后,忆相逢,但她果真没来。
想要在失去的时候留住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那坛“醉生梦死”就是一根牵情的线绳。当时,只有他俩和一座孤寂的小屋,真正的醉生梦死。如今她不在,睹物思人,酒就成了痛苦之源,令人无法自拔。蝎子王再来时,哪怕不付钱,闻残阳也愿出马,绝不再令其失望,可蝎子王没来。他次次来时,都要丢下一包银子在桌上。这四面荒凉的大漠上,钱能买命,命却不值钱。无痕剑可以成就梦想,也可以成为一个杀人的工具。西风撩发,鹰隼样的目光在空旷的大漠中游移,闻残阳有点累了。狂风卷沙,沙随风舞,伴着无边的孤寂,闻残阳也厌倦了。她不在,一切的自然风景似乎也就没了趣味。
闻残阳决意离开,无痕剑诞生在这无情的荒漠上只是为了他,但他不会到这无际的荒漠中来。他把闻残阳心爱的女人从身边带走了。她的一袭红衫一肩长发一身清香一缕忧愁,老在面前晃悠,他连一年一次的机会都不愿舍下!索性,一把大火烧了那个几年来寓居的木屋。熊熊大火把昏黄的太阳烘烤得躲藏在云层里不出来,闻残阳一声长啸,转身而去。一柄长剑、一坛佳酿、一袭长衫、一个孤单的身影、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就这样淹没于这滚烫的沙尘里。
不想长剑被沙丘长期堙没就去找他。多年在此,独在高处人寂寞。风沙只会呼呼地刮。它无情,也教会了人冷漠。这里面,命如草芥,活着的亦如尘埃。不想让剑无情,剑却更加无情;不想让自己露面,却一下子成了人人敬畏的大侠。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奇怪。没人知道一个大侠守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即使说了,他们也理解不了。为了一块烙饼都在拼抢的人,如何与其谈说?独守是为了相遇,长守是为了能看到初见她时的那片沙漠。当年,救她入怀时,竟有了英雄的感觉。可她说,她师兄秦君笑的女人终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风卷残云刀的威名略有耳闻,但更多的是她来时的描述。高深,一次次的臻于完善,变幻莫测。听完,闻残阳就酒醉狂沙剑舞斜阳。他不能容忍这技艺上的差距,它会拉长揽她入怀的距离。为了女人,为了想法而活,拼了性命也值。这世道,人活着又该干什么呢?兵荒马乱,活着不需要什么意义,本来也没什么意义。仗剑,找秦君笑,聊解独在高处的寂寞,也可以见到她!
西蜀是个山多山峻之地,眉州丹棱九龙寨更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据她讲,春去秋来,寨子风景青翠如画秀丽非常。闻残阳深信,因为她在那儿,也因为漫天的风沙及早晚的温差已让他腻味。看着她那张如花的脸,触着她那柔滑的肌肤,人不得不信。但又令人困惑的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又怎会练出凌厉骄横的风卷残云刀?秦君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月半弯,星垂地阔。一条游蛇在面前哧哧地游走了。一切又归于平寂。脚下的踏沙声一直相随入耳。夜的寂寥让人听到了心的跳动。闻残阳无暇顾及四处飞掠的流蚊。这些从驼队走兽身上落伍的虫子盲目乱飞,曾助其将第一剑式“月点波心”练至入化境地,今已无用只会扰人。常言道,剑走轻盈,在荒漠中练剑要么不相宜,要么惊天骇地。找对了练剑时机,才是关键。有月亮的晚上,银月皎洁,黄沙点点,全神贯注,心凝剑上,凌空走势,无影无痕。月辉入剑,剑发冷芒,“剑指西风”“流星赶月”“狂沙漫舞”“月满西楼”“彩云追月”……无不从中而来。风沙无情不假,知其中甘味的人却不这么认为。风沙赐予人黎黑的皮肤,粗犷不羁的性格,却也赐予人如此精细的剑法。想到此,闻残阳仰天大笑。月半弯,如苇片拉开的小眼。突地,笑声戛然而止。残云刀法不会也得益于天地之灵气?温柔氲湿之地,果真承载得起霸道蛮横的风卷残云刀?九龙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谜,宛如沙漠的太阳,倏忽地升起又倏忽了无踪迹,也是个谜。
去会他,也去会她。她娇俏柔美,言语不多,却也透有一点叛逆的性格。如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从不在沙漠里多留超过半月。闻残阳为她起名花如云,好似身边转眼掠过的一朵流云。她要回到寨沟,她是她师兄的人。闻残阳不服,也不满。他是个独行寂寞的人,但不能只是她英雄梦中的一个影子。几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愿是。
天光逐渐放明,步行走出这片沙漠尚需时日。多年在此生活,闻残阳像熟悉自身的经脉穴位一样地熟悉它。再东行两里就到了沙漠流匪蝎子王的地段。蝎子靠打劫过往商旅谋取钱物发家,也与其他流匪争夺地盘,抢占水源,单是这样,也混得风生水起。
晨曦中,他那门口的破旗在哗啦啦地作响,旗上有只翘尾歪唧的烂蝎。这是蝎子客栈的标志。门脸儿如人,但凡细看无不惊人。常人若进了他的客栈,应该再无走出去的机会。蝎子头大腰细,看上去病秧秧的,使得一把环耳弯刀,刀法还算干净利落,耍起来刀刀连环滴水不漏。可惜,强中自有强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