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

　　沈瑜略略抹去桌面厚厚的灰尘，为登门贵客奉上一杯茶：

　　“家中无人照料已久，茶水粗砺，小姐勿怪。”

　　王海晴轻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眸，小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轻声抱怨道：

　　“甚么小姐，喊得这般生分。”

　　“大哥莫不是忘了在海州时，都是妹子前、妹子后地喊我的。”

　　沈家自然拿不出多好的茶叶，与王海晴平日喝的那些名贵茶叶根本没法比。

　　但她仍是一脸满足地把茶水喝得干净，妙目只打量着沈瑜，似乎为着后者神态上的转变而诧异：

　　“前些年娘病得甚重，小妹没法不及早赶回来侍奉母亲在床。”

　　“勤练武艺不辍之余，却也难免被家事分去不少心力。”

　　“待得听闻海州城破，世伯、伯母忧心病倒，没几天也都相继去了……”

　　“如今能见沈大哥平安归来，两老在天之灵也当感安慰。”

　　沈瑜嗯了一声。

　　说实在的，这王海晴在原身的记忆里头，占的份量并不重，就跟初中同班一年便匆匆转校的同学没两样。

　　见了面，通了名姓会认得，但也仅是如此罢了。

　　只不过，比起回忆中犹自青涩的少女，此刻的王海晴要更为成熟诱人得多。

　　以两人不深不浅的交情，对方竟然会自掏腰包料理沈父、沈母的丧事。

　　足以证明这人很重情义，同时手头上不缺钱。

　　而且经过方才的交手，沈瑜对王海晴的武功颇为认可。

　　无论是功力还是招术，她也完全达到了当日跟在曹灵鹤身边那四名青绶巡捕的水平，甚至略有胜之。

　　这一身武艺，放在檀城以外的南方任一处江湖，早就闯出响亮名声。

　　又怎能令人相信，海州城中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武馆能教出如此人才？

　　只不过她来得不巧，正逢沈瑜将《神明感应篇》修至精通，灵感大大提升。

　　隔着屋墙大门，便感知到了她那腾腾杀气，先发制人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若非如此，王海晴至少能在他手底支撑到十招开外。

　　表现比起那四名各怀绝技的青绶，甚至是青城嫡传的邹灵素还要亮眼！

　　这样的朋友，既已主动登门造访，沈瑜自然也不会轻易错过：

　　“妹子于我家有大恩，沈瑜日后必有补报。”

　　王海晴不知为何只觉有点紧张，轻咳两声道：

　　“顾全朋友之义而已，又怎用得着甚么报答。”

　　“兴许是这檀城民风一日不比一日，人人只存自利之心，早忘却礼义二字，大哥才觉这事难得吧。”

　　“若非海州现下乱象未息，家母的病况又反复不定，小妹倒真不愿在这城中久待。”

　　说到此处，感慨说道：

　　“殊未料大哥在外也有了奇遇，短短数年便破境成就武士，修成了明劲。”

　　“要是世伯、伯母尚在，知道大哥出人头地，肯定会十分欣喜……”

　　“是了，你到过两位老人家的坟前没有？”

　　沈瑜摇了摇头：

　　“我回城不久，许多事情尚未来得及办。”

　　“只不知妹子将两位葬在何地？”

　　他心目中把自己和原身分得甚开，但瞧在《玉庭宿卫庭甲诀》份上，到两老填前点上几线香也是应当的。

　　王海晴道：

　　“就在这东陵山上的公墓里头。”

　　“如今撇除仍由庄氏管理的山顶庄氏陵园，山上大小墓葬之地，都归龙吟山上下来的几个道士来管。”

　　“漱玉矶人口众多，葬地难求……当日我为着替两老觅地安葬，着实花费了不少心力。”

　　沈瑜听她语气不似是在邀功，想了一想道：

　　“听起来，那些龙吟山道士并不好应付。”

　　王海晴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这年头，人人都在挖尽心思升官发财，好等一朝搬进内城享尽荣华。”

　　“死人财向来最是易发，这些家伙用尽关系接手了东陵山，吃相自然不会好得到哪儿去。”

　　“若是常人却也罢了，亏龙吟山道士以修道中人自诩，却也贪图贫苦大众腰包里的几个钱。”

　　“好在他们只是胃口大些，倒没做过甚么出格的事。”

　　“小妹颇有家资，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

　　王海晴家中是城东大户，名下整整有几条街的铺子，不然也没法把她送到海州城习武“体验生活”。

　　连她也觉得墓园的道士们胃口甚大，那么后者恐怕是真的贪得可以。

　　然而等到了墓园门前，沈瑜才真正对这些家伙的离谱程度有了确切的认知：

　　“为何我带来的香烛元宝用不得，非要买你家的纸钱蜡烛？”

　　门口的迎客道人皮笑肉不笑：

　　“山上的诸位先君们，平常享用的都是敝山出产的上等货。”

　　“哪怕是一张最平凡的纸钱，上头也盖着天吟真人的盖印，到了阴间保证畅通无阻。”

　　“小哥拿手头这些自外头买的寻常货色冒犯先人事小，万一闹出了甚么异事，贫道们可担当不起。”

　　沈瑜淡然瞧着吃得肚满肠肥，尚且忝以贫道自称的道人，一时没有说话。

　　王海晴可没有这般好脾气，眉头上抬，爆发出堪与赤炼蛇媲美的嘴炮攻力：

　　“异事？你休要当我是那干没读过《道经》，不知鬼神之事的愚夫愚妇！”

　　“古往今来，就未曾听过有哪家先人，会因着灵前点的不是某家道门的香就生事端的！”

　　“抑或说，要是我们不肯依你，你就要对先人们的坟头动手脚？”

　　知客道人冷笑一声：

　　“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我龙吟山百年清名，上承灵宝天尊道统，你当咱们是那些不入流的黑道帮会吗？”

　　“若是信口胡言，坏了道门清誉，惹得真人下山来找你喝茶时可别后悔！”

　　这话听得沈瑜皱起了眉头。

　　他手头上有妙狐临别前留下的一些银两，对钱财看得甚轻，倒不太在意被抽些油水。

　　但道人方才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吓了。

　　沈瑜可不觉得吴天吟真人之尊会有这般清闲，又是逐张逐张为纸钱盖印，又是为着一句话特地下山找人喝茶的。

　　敢情是这群外门弟子到了外头，便事事扯起天吟真人的名号唬人……

　　既然不怕惹出真人层次的大人物，倒不妨在这臭牛鼻子身上，试一试《神明感应篇》升阶后的崭新妙用。

　　他微微一笑，与知客道人对视的目光深处，骤然亮起澄澈清明的淡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