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岛正中央，矿务督造署大殿。

　　虎皮坐椅上的雄壮男子微微皱眉，唇间吐出一颗色作赤红的丹丸。

　　随着他缓缓吐息，大殿中的空气骤地变得沉重，恍如猛虎袭来前夕的静谥丛林。

　　半刻过后，男子才终于开口，声线沉厚如猛兽低吟：

　　“活血散对宗师而言，似乎确是没用处了。”

　　“若非义父信守昔日与银狐间的赌约，将我流放至南疆受五家十族掣肘。”

　　“厂中满坑满谷的玉乌丹库存，足够在三年前便把我推上宗师境界。”

　　“也用不着不惜积累满身药毒，在这荒岛上磋砣岁月，迄至今日方得破境……”

　　正殿角落处，似乎终日埋首于笔下经卷的老儒生微笑应道：

　　“老夫不敢妄议厂公。”

　　杨千虎晒然，指腹轻叩着大椅的黄铜手托：

　　“本将本也不曾怨他。”

　　“我本是龙城街头一乞儿，除了根骨生来坚壮些，争抢剩食时占些优势，全无半点可取之处。”

　　“义父怜我根骨不错，带我回厂，三十年来资粮不曾有缺。”

　　“我成就宗师，比昔日洪门的任剑秋更早，比武义堂的邱文彪更快！”

　　“既已破境，不日内便将有人前来接过我这苦差，此去京师回归义父荫庇，功名前程失而复得……”

　　“失去的不过是些许颜面……颜面值得几钱！”

　　老儒生笑而不语。

　　纵然自幼便入了京城，眼前的宁州北三郡千户心底深处，仍是以宁州人自居。

　　举起宗师的例子时，随口提到的仍然是宁州家传户晓的任剑秋、邱文彪这些老一辈的豪雄。

　　这片土地似乎深植着一股沉浸于过去的情怀，本地人开口闭口，便是当年如何如何，犹如还活在檀君在世时的辉煌年月里。

　　但那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脚下的这座龙门岛，只是杨千虎高升的跳板，王朝收割源玉的墓场。

　　问题是，眼前的千户是否真明白这道理？

　　果不其然，千户的下一句话便如他所预料：

　　“若然义父在此，我想必不敢作别的想法，就此抽身而去，把麻烦留给锦衣卫那小骚娘儿。”

　　“但他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远得让本将遗忘了对他的畏惧……”

　　“他也曾有过壮年气盛之时，也当明白我的想法……如今的本将是宗师！”

　　老儒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见杨千虎缓缓握拳：

　　“修成化劲，先天真气能斩阴神，无惧道术秘法、算计伏杀。”

　　“自我大明立国，成就宗师者若非一军主帅，就是威震数郡之地的霸主！”

　　“怎能容得一群野狐在我眼皮底下自立山头，极尽羞辱，尚且全身而退！”

　　老儒生早就为眼下准备了一番说辞。

　　然而事至此刻，他才发现对着一位宗师痛陈逆耳忠言，并不似他预想般容易开口。

　　何为宗师？

　　内劲生自脏腑，由后天转先天，化劲随手打散阴神。

　　就算是如今朝野知名的青城四大道子、正一三位黄紫小天师。

　　在宗师手底，也走不过几个照面。

　　这样的人物，在朝廷中或许尚易寻见。

　　若然身在江湖，那便是无容置疑的一方之雄，一州之内难逢敌手。

　　此刻的杨千虎，虽然依然对他表现出往日的尊敬。

　　老儒生却凛凛然而生惧意，只恐言语稍有不慎，便冒犯了虎威！

　　当下小心斟酌言辞，说道：

　　“狐帮成立不过数年，虽然扩张极快，终究根基未稳。”

　　“撇除‘赤炼蛇’和传闻身在北方的‘猎命豹’，并无高手声名在外。”

　　“像这般未成气候的帮会，在江南数年间却诸事顺遂，洪门、武义堂等老牌黑道皆避其锋芒。”

　　“究其原因，只在狐主一人而已。”

　　他的语气平静得彷如陈述寻常之事，言下却有警告之意：

　　“江湖人只知狐主手眼通天，渊深如海。”

　　“将军却绝不会不清楚此人的来历，她一日尚在，狐帮就没人灭得了！”

　　杨千虎目光炯炯，盯得老儒生额角渗出冷汗。

　　半晌，沉声道：

　　“昔日的温宁是十鹰犬中的最强者，内定的下任都指挥使。”

　　“纵然尊贵如义父，也信守了与她的赌约，将连同本将在内的十数位义子贬往边疆。”

　　“可叹东厂明日的栋梁，只因她略施小计，便在穷乡僻壤虚耗数年光阴。”

　　他微微瞇起眼眸：

　　“但如今的她，不过是江湖上帮小派的头目而已。”

　　“身后既再无朝廷作靠山，连她视为恩师的左都督也弃她如敝履。”

　　“她双肩琵琶骨上的两道锁龙索，便是由她旧日同僚‘黑狗’‘紫蟒’‘灰蝠’亲手钉上。”

　　“若然本将成了宗师，尚要顾忌失了靠山，没了武艺的温宁……”

　　“这二十年的苦修，到底都修了些甚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位宗师胸中沉郁已久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怒啸之声，震得偌大一座荒山自山根起始震动。

　　老儒生默然良久，只拂袖拨去落到头顶的瓦上尘灰。

　　待杨千虎怒气稍息，方道：

　　“既然将军心意已决，老夫不再多言。”

　　“日前老夫在南渡口布置的机关，录下了曹灵鹤被截杀的一幕，将军或许会感兴趣。”

　　他自袖底翻出一颗大如拳头的黄铜圆球，球心黄晶透镜后头，镶有一枚指甲片般大小的源玉：

　　“狐帮中人行事素来谨慎，老夫布置在岛上各处的‘地缚瞳’，近来已被毁坏许多。”

　　“但那赤炼蛇这次却疏忽了……或是终究年岁太轻，思太浅，见了同伴负伤便诸事不顾。”

　　老儒生目光似有深意：

　　“她那位负伤的同伴……似乎是狐帮新近冒起的要人。”

　　杨千虎接过铜球，随手握碎，将源玉内透过秘术记录下来的影像贯注进脑海中。

　　数刻过后，才缓缓睁开眼眸：

　　“错不了，是温宁在升为指挥使前戴过的面具。”

　　“以男子之身投身狐帮，还得了温宁的玉狐面。”

　　“这人若不是温宁的私生子，便是她新找的情郎。”

　　“奇怪的是，我似乎对这人的体格略有一点印象……”

　　他顺手将用途已失的源玉碎块捏碎：

　　“记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