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返还
梨园山下天后庙外茶肆。
沈瑜凝视着桌子对面喝起茶来极为爽利的僧人,心底下了判断:
又是个走江湖的。
僧人在山泉边沐手时光着一颗头颅,此刻身在室内,倒是戴上了一顶斗笠,阴影下现出刀削般的脸庞。
他的眼目也像是刀,虽然未曾向沈瑜流露杀意,却透着股未曾把无论是人或己的性命放在心上的冷然。
赤炼蛇和影狐杀过的人,或许并不会比僧人少,却不似僧人般有着强烈的亡命徒气息。
僧人的修为约在明劲巅峰,体魄不似修过横练功法。
手掌和指节都长有一层薄薄的茧,显然平时就算握的不是刀,也是久持兵刃之人。
沈瑜没想过,会在檀城瞧见这样的一个僧人。
在原身的印象中,行走在外的和尚们大多肥头大耳,穿金戴银。
在当世,佛门的香火虽然远不比道门旺盛,但还是能养得起一大票不事生产的和尚的。
一个人的日子要是过得太安逸,没可能练成绝世的武功。
而眼前的这个僧人,虽然有一身似是长年居于室内的白晢肌肤,却绝不像是会贪图安逸之人。
沈瑜问道:
“敢问大师法号?”
僧人平淡应道:
“贫僧行清。”
简洁明快得不带一点有效讯息。
沈瑜微微皱起眉头:
“少林门下?”
“莲花寺,还是贤禅苑?”
少林门下以德、行、永、延字辈排行。
假如行清出身少林嫡系,便是与当代少林北宗的方丈同辈。
南宗住持是德字辈,这个行清,很可能是其弟子中的佼佼者。
行清仍然是一贯地惜字如金:
“盐塘本院。”
沈瑜默然片刻。
盐塘本院,便是少林南宗山门所在,真正的佛门正宗。
听闻当地的武僧们极少出山门一步,诸般饮食应用,都是命人送进深山山门之中。
终日只是诵经习武,不问世事。
至于在江湖上积极扶持诸帮会以扩大影响力,时常让人留有不良印象的莲花寺和贤禅苑,都是盐塘本院的下宗。
无论是名声还是底蕴,均不能与盐塘本院同日而语。
以上,是一般人对少林南宗各派的认知。
可沈瑜并不似一般人好忽悠。
盐塘一年产出的食盐不计其数,檀城六扇门却不曾从中分到半分银子,难道都倒海里去了?
任何一个势力要在江湖上立足,拳头和钱袋都是决不可少的。
而两者典备的盐塘南宗本院,显然并不像僧人们所声称般,对两大下宗的作为缺乏约束力。
传闻南宗出身的洪门任剑秋,出师后曾三次回到本院山门拜访,却都吃了闭门羹。
时人知之,均是赞许盐塘本院自重身份,坚定与黑道背景深厚的门人划清界线。
但沈瑜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
正如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人单是为着与陌生人间的一个约定,便亲自登门将狐刀送还。
然而行清的言辞中,却没有一丝可疑的破绽:
“七日前,贫僧在后山寻见一名戴着狐面,重伤濒死的女子。”
“据她所言,是被洪门五虎突袭重伤逃亡,不得已逃至与世隔绝的盐塘山上。”
“她似乎并不愿请贫僧会与帮中姊妹联系,只说她与梨园山上的一位沈施主有旧。”
“请求贫僧将她的兵刃送到沈施主处,再由沈施主转交给狐帮中人。”
说着,他将腰间长刀解下置于桌面,同时自僧袍下取出张染血狐面。
倘若妙狐在此,或许能凭着狐面的设计细节,判断出遇害的是哪一位姊妹。
但沈瑜全然不识得驻守檀城的狐帮成员,只是略略一瞥,便道:
“洪门五虎,那是任门主麾下的五位心腹爱将,皆是武士巅峰乃至武师境界。”
“就算是名声在外的狐帮成员如赤炼蛇,恐怕也未必抵敌得过五人的围攻。”
言下之意却也清晰:狐帮中一个寻常的狐女,如何能劳动五虎同时对她出手?
行清淡淡道:
“洪门的任师兄,虽然是我少林南宗的俗家弟子。”
“但自三十余年前艺成出师,与本门之间便再无联络。”
“他执掌洪门这些年间的善恶恩怨,一律与本门无涉。”
“贫僧之所以答允那位女子把刀送还,只为宽慰将死之人。”
沈瑜微笑道:
“其实大师既肯走这一趟,在下便已经承了大师的情。”
“在下虽然识得几位狐帮中的人物,却着实谈不上有很深的交情,大师却用不着在我跟前撇清关系的!”
他伸出手去,正要接过桌面狐面狐刀,却被行清手掌挡住。
只见得行清隐在斗笠下的双目神光湛湛:
“沈施主,修的是北宗的金钟罩功法?”
“神华内敛,筋骨坚壮蕴劲如大树粗枝……”
“纵然是北宗几位小有名气的师侄、师侄孙,在这金罩上也未有如此造诣。”
“不知沈施主师承的,是北宗哪位师叔?”
沈瑜早在知晓行清身份之时,便作好了功法根脚会被瞧出来的准备。
任何一个在江湖上有名气的大派,对自家传承均瞧得极重。
见得有派外人身怀本门绝艺,绝没有不闻不问的可能性。
这数百年来,檀城的许多江湖争斗,皆是因着这门户之见而起。
甚至不乏有宗师为此而送了性命的。
而少林南宗的情况,则更为特异。
当初南宗五祖随廷平郡王南下抗妖,转进江南七省之地。
蒲田本寺却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连带着寺里来不及带走的无数武道、佛法传承,也付之一炬。
事后迁至檀城的南宗向北宗索取传承抄本,北宗却置若罔闻。
说白了,两派分家已有千年岁月。
到了二百年前的那一代,无论是哪一方瞧另一方,都是两看相厌了。
若不是朝廷屁股坐在北宗一方,拉偏架拉得实在厉害,南北两宗早就兵戎相见了。
南宗虽然无一日不在设法向北宗施压,想要取回诸般绝技的传承。
奈何檀城本地的世家大族,均是崇道抑佛,不愿在此上提供多少助力。
是以这几百年来,南宗便只凭着手头上仅余的寥寥数门传承延续香火。
想要与本地道门三山争一日长短,乃至反过来压服北宗,却是决无可能了。
而此刻,行清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名野生的金钟罩修炼者,又怎可能任得沈瑜就此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