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铁血汉子
钟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张华就坐在旁边。
钟湛很想哭,他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又想起了那一个个重伤兵,他们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场景。
可是他没有,他很冷静地扭过头去问张华:“我们还有多少兄弟?”
张华递过去一碗稀粥:“大概四百来人。”
钟湛喝了一口粥,又问道:“杀了多少敌人?”
“五六千吧。”张华眼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奇异色彩。
这个战绩几乎耀眼,近乎一比十的战损比,估计也就只有几百年前的像孙武白起蒙恬霍去病这样的名将才能做到了。本朝无人可比!
可是,只剩下不到四百人,接下来,该怎么打?
钟湛沉思了许久,道:“张华。”
“什么事?”张华闻言,把头凑了过来。
“告诉你一件事……”钟湛低声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啊!”
钟湛一记手刀将他击倒(别沁:报复,这绝对是报复!赤果果的报复啊!),将他拖到帐篷外。
外面二十名精锐骑兵肃然等待。
卢宇站在一边,道:“其实你才是最适合回去的。后面的战场还需要你。”
钟湛缓缓地说道:“我是军人,更是你们的长官。你们都可以走,但我不可以。”
钟湛把张华交给那二十名骑兵,对他们说道:“带他回去,就说是战况危急,请求支援。”
说着他惨然一笑,司马轲羽绝对是不会来支援的。
那二十名骑兵齐齐拱手,肃然道:“都尉大人,告辞了!”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钟湛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伸手拭了拭眼角。
卢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子玄,你哭了?”
“没有。”钟湛淡淡地说,把头转了过去。
“回去吧。”钟湛说,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血丘关防御战第三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震天响了起来。
金国宁骑着高头大马,豪情万丈,拔出长长的马刀,用力一挥:“日落之前,攻克血丘关!”
“攻克血丘关!”夏辽联军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大声呼喝。
“攻城!”随着金国宁和鲁千原一声令下,夏辽联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扛着攻城梯,推着攻城车,向血丘关发起攻击!
血丘关北城楼。
“杀!”钟湛手握长矛,向敌人冲去。
一个辽军千夫长发现了钟湛,挥舞着马刀迎了上来。
钟湛星目微眯,后退一步,格开那辽军千夫长的马刀,用力刺了过去。
“噗!”长矛捅进了那个辽军千夫长的胸口,鲜血长流。
痛苦中,那辽军千夫长奋力挥刀,木制的长矛杆被“咔嚓”一声砍断。
钟湛果断松手,向后推开三步,反手拔出嗜血修罗双刀。左手刀下劈,那辽军千夫长的右臂齐根而断,连同他手中紧握的马刀一起坠落;同时,右手刀斜斩,一刀枭首,干净利落!
血丘关西城楼。
卢宇挥刀杀死一人,凝目下望,皱起了眉头。
下面的敌军密密麻麻,几乎望不到尽头。
“大丈夫,当死于沙场,以马革裹尸为荣!”卢宇大喊一声,挥刀再战。
但是,敌军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秦军毕竟人少,几个来回下来便体力不支。
卢宇一咬牙,喊道:“有胆气者,随吾出城杀贼!”
门开,卢宇纵马挥刀,领着五六十个敢死战士冲了出去。
刚出城门,他们就被敌军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左冲右突,进退不得。
卢宇的战马已经被乱箭射杀,五十多个军卒也只剩下二十来个。包括卢宇在内,个个带伤,身被数创。
卢宇长吁出一口气,弯弓搭箭,射杀几个敌人。
又拼杀半晌,只剩卢宇一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卢宇把长刀插在地上,倚着长刀勉强站立。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卢宇面向东北方,轻声道:“子玄,好好活着。”
惨然一笑,拔出长刀,向敌军冲去。
“噗!”十来支长矛同时插入卢宇身躯之中。
卢宇咆哮着,高举长刀:“大秦万胜!”这是他人生最后一句话。
头颅无力地垂下,气绝身亡。
钟湛眼中噙着泪花,默默地道:“阿宇,一路走好!”
随着卢宇的阵亡,血丘关西城门告破。夏辽联军大批涌入。在狭小的关城内,不利于交战,钟湛率领剩下的二百人退到了铁山之中。在离开之前,钟湛下令放火烧了血丘关南门和东门。
铁山中有一条羊肠小道,是漠北通过铁山进入漠南的唯一通道,出口唤作“犬牙口”,地势险峻,极其狭窄,出口处仅容一人通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钟湛就守在犬牙口这里。
他坐在高草的露水里,一个士兵帮他拔出插在左肩头的狼牙利箭,用布条捆扎好伤口。
秋风瑟瑟,是否是在悼念那些阵亡的战士呢?
林鸟“叽叽喳喳”地哀啼着,是否也在替这些士卒悲伤?
钟湛的嘴唇哆嗦了起来,眼眶里多了泪花。
他从地上捡了一把断刀,在石壁上刻字。
刀尖崩断,又换了一把刀,接着刻。
刻坏了三把断刀,才把字刻完。
二百士兵站着看他,不说话。
钟湛已经泪流满面,囔囔地把那些字念了出来:
“黄叶满血丘,林鸟携露游,二十年如水浪流。深卧裹伤高草冷,悲寂寥,人亡秋。
烈士断颅首,泉下无送酒,叹江山多少忧愁?欲引长刀成一快,方不负,少年头!”
(调寄《唐多令》)
钟湛抬手,擦干泪水,走前几步,握住了旗杆。
风起,云涌,残破不堪的漠北铁军团军旗迎风飘展,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他把破甲弩、暴雨连弩、狼牙箭全部都扔了,把军旗从旗杆上褪下来,绑在右臂上。
他拔出了嗜血修罗双刀,傲然而立。
二百秦军也都丢了长枪弓箭,人手一把长刀。他们脸上都是泪。
他们就这么站着,等待夏辽联军的到来。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经破破烂烂的,每个人都挂了彩,但他们依旧昂首挺胸地站着。
来了。
近了,更近了。
夏辽联军人数多达数万,自然无法一拥而入。金国宁派出一千轻骑兵,探察地形,大军驻扎在血丘关的废墟上。
钟湛举起了刀。
“三秦子弟,何惧于天下!”
他忘情地呐喊着。
辽军的头领也看见他们了,挥拳呼喝:“换弓箭,抛射!”
钟湛冲了出去:“杀!”
“杀!杀!杀!”
秦军挥舞着长刀,大声呼喝,组成一个锋矢阵形,跟在钟湛身后一起冲了出去。
“放箭!”辽军头领喊一声,纵马奔驰间,千来支利箭飞了出去。
钟湛喊道:“护住要害,不要乱,冲过去,近身攻击!”
他挥动嗜血修罗双刀,格挡射向头部胸口脖颈肚腹的箭矢,对于射向手臂肩部的箭矢,他视而不见。
那二百秦军也是如此。
一轮箭雨抛射下来,秦军倒下了十余人,但他们距离辽军不到三十步!
“三秦子弟,何惧于天下!”
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双方之间已不足五步远!
钟湛怒喝一声,双腿发力,整个人凌空高高跃起!
辽军装备落后,没有马镫,只有马鞍,上面也没有得胜钩(挂住长兵器的钩子),更换武器十分费时。此时,也只有近百人换回了马刀。
钟湛手中双刀,直取那辽军头领脖颈。
那辽军头领见事不济,急忙仰头,在马上来个铁板桥,堪堪躲过嗜血双刀的左右夹击。
钟湛双脚踩在马头上,左手刀下劈。
那辽军头领急忙抬刀挡住。
但是!钟湛右手刀挥动,红光一闪,那辽军头领被一刀自下阴往上劈作两爿。
钟湛浑身是血,就骑上马,举刀大喊:“大秦万胜!”
“大秦万胜!”
所有秦军都在呼喊,即使是倒在地上快死了的也是如此。
这就是军人!这就是铁血汉子!
钟湛轻夹马肚,催马挥刀,向辽军杀去。
辽军头领一死,辽军就如同被人迎头一击,士气低落,有人已经拨转马头准备回去,焉能再战?被秦军一个冲锋,就倒下了两百来人。
马鞍上的箭袋子里头还有十来支箭,弓刚才被那辽军头领放在马鞍上。
钟湛握弓,抽出一支箭,搭上,拉弦,纵马飞奔。
这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当年客居长安求功名时,初冬时分,闲来无事,华山七友一起往郊外走马射箭、打围游猎,一来散心,二来温习武艺。
只不过,当年是射飞禽走兽,如今却是要射杀胡人……
钟湛淡淡一笑,不知一年未曾射杀活物,手法可还过关?
纵马飞奔间,连珠箭发,八九个正在纵马奔逃的辽军士兵纷纷落马。
辽军兵败如山倒。要知道,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人数,而是士气!
秦军士气昂扬,辽军士气低落,更何况秦军丢弃了大部分装备,几乎是赤膊上阵、背水一战了。
但是,秦军个个受伤挂彩,步战骑兵也不占优势,最擅长的弓弩也丢了,所以也是伤亡颇重,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钟湛已经没力气了,抱着马脖子喘气,右臂上的军旗被血污湿透了,血淋淋的黏在身上。
这一战,数百年后的评书《墨月传》中,称为“犬牙口战役”。此战秦军斩首七百余级,俘获战马八百匹、军械不计其数,而自己只伤亡近百人。
“都尉大人,接下来怎么办?”一个士兵问道。
钟湛默默地看了看南方,那个方向,数百骑飞奔而来。
张华一马当先,直撞入犬牙口:“子玄,现在什么情况?”
钟湛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污血,苦笑道:“血丘关已经没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了。阿宇也没了……”
“阿宇……卢宇死了?!”张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仰头就倒。
他们华山七友,相识相交近十年,如今好友战死,他又怎么能不悲痛?
钟湛只喊了一声:“阿华!”他没力气了。
幸亏张华带来了骑兵有一个及时赶来,扶住张华。
那骑兵转头看向钟湛,带着敬意地说道:“钟都尉,参谋部决策:血丘关若未失,我等协助都尉守关;若已失,非都尉之罪也,速速回营复命。”
钟湛点点头,虚弱道:“兄弟,多亏你了……帮个忙,找些巨石巨木之类的,把犬牙口堵上。时间紧急,能拖上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骑兵抱拳拱手行礼:“但从遵命。”
钟湛道:“多,谢,了……”眼前一黑,头一栽,就此晕死过去。
他经历同袍、兄弟挚友之死的痛苦,本就在强撑着,只是因为那一股信念在支撑着他没有崩溃而已;后边拼死厮杀数番,更是体力透支;此时援兵到来,任务完成,整个人放松下来,不晕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