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捆在树上的邵泽濡开始出现了幻觉。
一开始的幻觉非常可怕,邵泽濡看见自己的腰突然断开了,双腿掉到了地上。肚子掉了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刀腰斩。这种幻觉可能是因为严重的胃痛导致的,邵泽濡这些天一口饭也没吃,肚子一阵阵地痛。
黎明的时候幻觉忽然变了,不再可怕,而是变得非常梦幻。
邵泽濡看到许多嫩黄色的飞鸟从天上飞下来,降落在院子里,成千上万的黄鸟,羽毛的嫩黄色看上去像是蒜黄的颜色。和一般幻觉的模糊相反,那些鸟看上去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每一只鸟的羽毛末梢,几乎让邵泽濡怀疑到底是不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那些鸟又飞走了,邵泽濡清楚地听到了它们扑翅膀的哗哗声。邵泽濡抬头,看着数不清的黄鸟在空中盘旋,多的遮蔽了天空,汇聚成一股黄色的龙卷风,飞舞盘旋,通天彻地。
幻觉过后,是晕厥。
邵泽濡昏了过去,昨天他已经昏了一次了。白鲤一直在旁边,伸出手去掐邵泽濡的人中,把他掐醒。邵泽濡没力气睁开眼,只能睁开一条眼缝,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只有一些光斑闪闪烁烁,从灰蒙蒙的眼缝里透过来。像是被雨滴弄皱的窗户。
嘴唇碰到了瓷碗边。邵泽濡知道是白鲤在端着碗给自己喂水,于是张了张嘴,喝了一些。
水竟然是甜的。
“水里泡了点蜜。”白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给你稍微补一下,怕你几天不吃东西受不了。马队长说有一点就能吊着命。”
“我不能叫你白鲤了。”邵泽濡虚弱地眯着眼,忽然说。
“那就叫名字,叫我芷萦。”白鲤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不明白邵泽濡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你得有个姓吧。你想想,你姓什么。”邵泽濡喃喃地说。声音小地几乎叫人听不见。
“我不知道。”白鲤摇头。
“如果你有想用的姓,就用你想要的姓。如果你没有主意,我想了想,妇随夫姓吧。”
邵泽濡说话很慢也很轻,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眯眼在躺椅上喃喃。一来他太虚弱了,说不快也说不大声。二来邵泽濡被捆在这里不能动弹,竟然意外地感觉到心灵的极度平静,昏昏欲睡又思维清晰,于是只是轻轻地呓语。
“好。我听你的。”
“那你就叫邵芷萦了。”邵泽濡说。
“嗯。”邵芷萦温顺地点了点头。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了,马亥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还有瘾吗?这是第三天了。”马亥问。
“还好,没瘾了。”邵泽濡说。说话时他低着头,眼都没睁,像是随时会睡去,又像是在说梦话。
“他咳嗽吗?”马亥转头问邵芷萦。
“昨天咳的厉害,今天就咳了几下。痰很浓。”邵芷萦说完,又关切地问,“他今晚能放下来了吗?”
马亥没有回答,转头对邵泽濡说,“泽濡,我给你讲个笑话。”
“笑话?”邵泽濡挑了挑眉毛,很诧异,不知道马亥突然要给自己讲笑话干什么,但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你讲吧。”
“古代有一个人,拿着一根长竹竿进城。城门的宽度很窄,这个人把长竹竿横着拿,进不去。城门高度也很矮,这个人把竹竿竖着拿,也进不去。这个人犯难了,在城门口干着急。这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叟看见了,走过来对这个人说:我虽不算什么先知,也不是什么智者,但我比你年长几十年,以我的经验,你只要把竹竿从中间折成两段,就能拿进城门了。”马亥不紧不慢地讲完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看着邵泽濡。
邵泽濡半天才反应过来,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很剧烈地咳嗽。马亥把准备好的白布伸过去,说,“痰吐出来。”
邵泽濡咳完,吐了痰,马亥看了看白布上的痰,扭头对邵芷萦说,“差不多了。明天凌晨,鸡叫两遍,把他放下来。”
“行了吗?”邵芷萦面露惊喜,知道邵泽濡很快可以不用继续受罪让她很高兴,“谢谢您了。”
“你熬点大米小米粥给他喝,不要给他吃肉。四天了,他的胃已经饿缩了。吃肉会不舒服。喝粥最养胃,参鸡汤都没有粥管用。”马亥嘱咐邵芷萦注意事项,邵芷萦很认真地听着,“第一顿他会非常饿,千万不能让他敞开吃。他饿厉害了,吃东西试不着饱,会撑坏肚子。我不是打比方,是真的撑坏肚子。以前荒年的时候难民逃荒,有人找到粮食一下吃太多,把自己活活撑破肚子死掉,死的时候吃的豆子都从嘴里喷出来,特别惨。你第一天就给他喝三碗粥,分五顿饭让他喝。第二天可以给他四碗。让他吃点炒菜。第三天炖点骨头汤给他补补,只喝汤不吃肉,把骨头炖的像面汤一样软,上面一层油漂去。然后就可以随便吃了。”
马亥正在给邵芷萦讲该怎么照顾邵泽濡,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人,马亥回头一看,李冬裘。
“落人坡村,掉炸弹了!死了十四个。”李冬裘开门见山,火急火燎地说。
马亥心里一沉,拔腿就往外跑,跟着李冬裘跑出去。邵芷萦知道是出事了,但没来得及问,表情有些不安。看着马亥几步就出了门,消失在拐角。
“有敌情吗?”马亥一边跑一边问,“什么叫落炸弹了?”
“飞机,一架很大的飞机,扔下来两颗炸弹。炸塌一大片屋子,砸死十二个人,还伤了十几个。”李冬裘跟着马亥跑,气喘吁吁地说。
马亥绕村子跑了一圈,边跑边喊,把村里的民兵都叫了出来。马亥略微思考就做出了部署,一半的民兵向各个方向出发侦查敌情,另一半分成两队,一队留下来通知各家各户准备往山里跑,另一队前去联络各个村子。
这种部署还是徐钰悯教给马亥的,徐钰悯早就料到迟早会出现一些情况,告诉了马亥危急时刻该怎么指挥。马亥没想到仅仅隔了两天就用上了。还真是及时。
“徐钰悯在哪?”马亥问李冬裘。
马亥想和徐钰悯取得联系,马亥现在有些慌乱,之前日军一直在扫荡城南面的村子,如今城北面的村子是第一次遭到攻击,而且第一次就动用了轰炸机。马亥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着大规模的进攻。或许进攻保路村的行动惊动了敌人?敌人准备报复?马亥想让徐钰悯告诉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去城里了。”李冬裘答。
“他去城里干什么?”马亥皱眉。
“他要在城里找几个探子。日本兵大营在城里,要是出动会先出城,探子看见就可以给他送消息。”李冬裘说,又补充,“徐钰悯说他要是得到敌人消息会第一时间来通知。催你抓紧开始在山上建密营。”
“在城里有探子确实会消息快一些。他确实经验丰富。”马亥听后放心不少,点点头,“我这两天一直在后山上转,已经找了几个可以建密营的地方了,正在联系工人,快的话两天内就可以开始动工。说起这事我还要找你呢,冬裘,你做监工吧。”
“密营的监工?”李冬裘表情毫不意外,一些重要的工作马亥只信任李冬裘,这一点李冬裘很清楚,“可以。”
马亥焦灼地在村里等待消息,心脏砰砰直跳。过了一会儿马亥看见村外的土路上飞快地跑过来一个兵。
“有敌情?”马亥赶快冲过去,口气焦急,“哪个方向来兵了?”
“没来兵。”兵气喘吁吁,一路上跑的很急,脸都憋红了,“落人坡村又掉炸弹了!三颗,炸死多少人还不知道。”
“民兵集合!”马亥大叫,马亥怀里夹着通知用的响锣,拼命地敲了起来。
村里民兵听见动静,很快到了马亥面前,民兵是从各个方向跑来的,先先后后地来。马亥见一个就说一次命令:
“让所有人都从家里出来,往田里散,不许一家人在一起挤着!八步一个人!看见天上有飞的大东西或者听见天上哄哄的声音就趴下!鬼子飞机可能要来扔炸弹。”
马亥通知完民兵,就拔腿往家里冲,让娘和妹妹拿点干粮快点去田里,自己背起父亲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自家的地里。
马亥的决定被证明非常的及时。村里人几乎刚在田地里散开,一架飞机就掠过了村子上空,投下了两颗炸弹。炸弹爆炸的时候整个田野都回荡着巨响,许多人清晰地感到了脚下的震动。大家站在田地里望向村子,炸弹掀起的沙土像是一座黑色的高楼在村子里冲天而起,又暴雨似地落下。
撤离及时,村子里除了炸死了三条狗和两只猪一群鸡外,没有任何伤亡。有四个院子被炸塌。但好在没有引起大火。
“马亥救了我们的命。”村子里的人后来议论说,“跑得慢就完了。”
很快各个方向来了消息,这一架飞机轰炸了所有村子,各个村子几乎都炸死炸伤了十个人左右。只有马亥的村子没有出人命。
村里人吓的不敢回村了,怕过一会再来投炸弹的飞机。大家就隔得很远坐在田垄上等待着。中午都觉得饿,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回去拿了饭菜带过来,给全村人分了吃。村里人等了几个小时,觉得无聊,开始在田地里用手拔那些刚露头的野草。
邵泽濡因为这事提前得到了释放,邵芷萦把他从树上解了下来。有个民兵觉得邵芷萦一个弱女子弄不了邵泽濡,帮忙把邵泽濡背到了田里。邵芷萦到了田里又把邵泽濡手臂捆起来了,但没有捆腿,为了让他有办法跑。
村里人一直等到天黑,才确定没有敌情也没有敌机了,疲倦地回村睡觉。
马亥晚上躺在床上,心里一阵阵地后怕。如果自己的决定晚了一些,如果当时犹豫了片刻,又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