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婵被廷尉府下狱,未及审问,便放出来,又得了皇帝赏赐,于是和伯父谢安一同往诸葛甝家中拜谢。诸葛琴知她要来,也回到父亲家中一道设宴依礼相待,公主位尊,倒不见客,留在驸马家中。
主宾共聚前堂,此堂中陈设清雅,素案漆盘,壁上挂着一幅对弈图。寒暄已毕,谢安对诸葛甝道:“若非有令郎相救,只怕我谢家早已倾覆。”
诸葛甝道:“安石不必见外,此事岂止关乎谢家,更关乎朝局,我等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谢婵说道:“此次劳表兄破费,且还因此受伤,倒教我心中惭愧,今日特备下黄金,聊作补偿。”
诸葛琴笑道:“表妹豪爽,愚兄就不推辞了。”
谢婵将身边的匣子捧出,说道:“这里是黄金三十两,不知够是不够?”
诸葛琴面带儒雅,看了看谢安神色,又对谢婵道:“表妹猜得稍嫌少了。”
谢婵问道:“小妹不才,敢问哪少了?”
诸葛琴道:“表妹这三十两金,十金是我给丑丐的,十金是我给官差、衙役的赏金,十金是让我延医用药的,然否?”
谢婵本以为三十两黄金绰绰有余,听诸葛琴说来,才知自己估计有误,嘴上恭维道:“表兄倒能窥测人心,只是不知还有哪里用钱了?”
诸葛琴道:“为了在江上寻人,还有十金给了水鹞子。”
谢婵脸红道:“是小妹思虑不周。”
诸葛甝道:“婵儿不必听他的,皇上自有赏赐给他。”
谢安却只捋须而笑。
谢婵道:“皇上旨意已传遍京师,并未赏赐表兄呀?”
诸葛甝正要说,谢安抬手止住他道:“诸葛兄,孩儿们的事还是随他们去吧。”诸葛甝想想也是,就不做理会。
谢婵道:“那十金我稍候便送来。”说着起身来,朝主家作揖罢,往屋外而去。刚要跨出门槛,迎面闯来一人,差点撞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看,忙各自作揖,然后才分开。
进来那人,纶巾鹤氅,丰神俊朗,手持一把羽扇,先朝诸葛甝稽首道:“孩儿拜见父亲。”又朝谢安稽首:“小侄拜见世叔。”再起身来朝诸葛琴作揖道:“邪见过兄长。”来人正是诸葛邪,字征夫,道号清风,乃诸葛甝次子。
谢安看他纶巾斜戴,鹤氅上衣带也系得不正,主人面前倒不好说他。
诸葛甝问他:“你去滁州怎么就回来了?”
诸葛邪道:“本是要去的,没寻到杜远那厮,途中遇着殷深渊,两人泛舟于滁河,顺流而下便回来了。”又笑着道:“方才出门去的可是婵妹,多年不见,不想已是沉鱼之姿。”殷深渊名浩,字深渊。
他本英俊,但笑起来却又显滑头。
诸葛甝道:“你且回房去,看过你母亲。”
诸葛邪答应而去。
诸葛甝对谢安道:“犬子顽劣,还望安石不要见怪。”
谢安道:“令郎人才出众,只是浮浪了些,弟不才,以为诸葛兄该做严父才是。”
诸葛甝道:“是,是,安石所言愚兄理会得。”
谢安道:“如今朝廷招揽人才,圣上有中兴之志。然而赵国石虎篡位,有并吞天下之心,今又失传国玉玺于我,势必兴兵来犯,不可不防啊。”
诸葛甝道:“圣上英明神武,自有打算。想昔日荀彧曾谏魏武王说:‘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愚以为时下仍该以整顿内政,劝课农桑为先,筑坚城于寿阳,仗舟师于淮水,以待北国。”
谢安点头道:“北强而南弱,自该如此。”
宫中东堂,皇帝召见尚书令朱信。侍卫在侧,一把钢刀放在朱信席前,刀吞口上篆着朱雀纹,皇帝指着钢刀道:“朱卿作何解释?”
朱信顿首道:“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责罚!此刀虽是舍弟所造,然朱家断不敢做大逆不道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俯视朱信,问道:“既然不是你朱家所为,那,会是谁?”
朱信额上冒汗,眼珠左右不定,说道:“这……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罢了,让令弟将所造兵器尽数上缴朝廷,此事暂不予追究。”民间私造刀兵虽不违禁,但诸侯大量铸造,为皇帝所忌,仍可被安上谋逆的罪名。但天子有德而明睿,怎会不知有人嫁祸。
朱信抹抹额头上的汗,连声谢恩。
皇帝说:“爱卿需留意不轨之人。”
朱信连连点头:“是,是。”
皇帝道:“听闻令弟之子,颇有才华,何不叫他为朝廷效力?”
朱信赶紧道:“臣那侄儿,薄有才名。陛下若不弃,臣这便招他入京,为朝廷效力。”
皇帝看他答应得好,说道:“退下吧。”
朱信稽首,拜谢而去。
等朱信去了,皇帝对一旁宦官道:“宣杜云前来。”
宦官自去宣人。
不久,杜云入堂来,他早入宫来在偏堂等候,一路见皇家威仪,虽修过道,也还心中惴惴。见皇帝在上,依父亲所言,稽首在地,口呼万岁。
皇帝赐他平身,见他身高体健,仪表不凡,甚是喜欢,问道:“你多大年纪?”
杜云答道:“臣年方十七。”
皇帝道:“听令尊言,你自幼便随莫虚之修道,尊师眼下可还好?”
杜云道:“恩师身体康泰,谢陛下垂问。”
皇帝道:“尊师名声在外,朕作太子之时便闻其名,可惜一直未能一睹他风采。朕想请他出山,你以为如何?”
杜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恩师避居世外,怡然自得,怕是不会再问世事。”
皇帝叹道:“可惜,可惜。”却又笑道:“朕还听闻你得了一把宝刀?”
杜云心中诧异,皇上连此事都知道,不敢隐瞒:“臣确实有一把宝刀,名曰破月,乃昔年吴主孙权赐予大将周泰的。”
皇帝哈哈一笑:“令尊未曾说与你听吗?”
杜云心中纳闷。
皇帝看他模样,又道:“世上确实有破月刀,当年令祖杜元凯伐吴,攻破建康时得了此刀,传之后世,不过此刀失于永嘉之乱,后来为刘聪所得,所以此刀该在赵国。”
杜云常听师父说起永嘉之乱事,知刘聪乃赵国国君,先后攻破洛阳、长安,杀天子,陷中原之地。闻此刀与先祖有关,不免惊诧道:“这么说,我所得之刀乃系伪造?”
皇帝道:“吴地本就善造刀剑,即使伪托破月之名,相必也是利器。不过刀剑虽利,若无得意将才,亦不能定国安邦。”
杜云道:“师父曾说:利器应藏而不宜显,若要显露就该逞其锋芒,直至致敌死地,因为利器一旦显露就无处可藏了。”
皇帝道:“尊师深谙人心。”顿一下,又道:“令尊让你做宿卫,不如先到光禄勋下做个羽林郎吧。”
杜云不敢推却,言道:“微臣谨遵圣命。”
杜云拜别皇帝,出宫来,从栓马石上解下毛驴。这毛驴是他从归藏山一路骑来京城的,性极温顺,倒适合在城中骑。光禄勋府在东城,于是沿街往东去,往拜光禄勋。
东城石桥巷,一年轻人正在街上闲逛,身披鹤氅,羽扇纶巾,正是诸葛邪。他轻摇羽扇在街上闲逛,看见街边院落出来一女子,正碧玉年华,姿色俏丽,顾盼神飞,手中提一竹篮,篮中放有衣物,盈盈而行。诸葛邪面露微笑,上前张臂拦住,口中吟道:“东街盈盈女,仙髻石榴衣。眸光飞神采,巧笑尽嫣然。观之伤七魄,泥足已难移。动心何如哉?愿作发间钗。”
那妙龄少女见一男子阻拦,本觉其无礼,但听他所吟诗中夸她美貌,似有爱慕之意。再看他相貌十分英俊,更兼风流倜傥,不禁以袖掩嘴而笑。
诸葛邪收手,摇扇问道:“小娘子哪里去?”
女子含笑道:“妾往河边浣纱,公子意欲何为?”
诸葛邪道:“不如我与你同去,替你打扇。”轻摇羽扇,脸上笑得灿烂。
突然,街边传来哈哈的笑声。诸葛琴不禁扭头来看,只见一佳公子站在酒肆前,看着他们直笑。那浣纱女子见有人笑话,匆匆忙忙去了。
诸葛邪看女子离去,对着其背影“哎哎”两声。那女子只作不闻,去得更快。诸葛邪换一副怒颜,走到那男子跟前,说道:“渊源兄,有何用意啊?”
此人正是殷浩,字渊源,乃光禄勋殷羡之子。他摸摸颔下胡须,笑道:“征夫,你这诗作得太差,殷某不免发笑。”原来他在酒肆饮酒,早瞧见诸葛邪。
诸葛邪道:“你诗作得好,且吟来听听。”
殷浩摆手道:“那女子都走了,我吟诗何用?”
诸葛邪撇撇嘴:“想你也作不出来,既不吟诗,比武如何?”
殷浩却说:“刚饮过酒,脚下有些浮。”
诸葛邪嗤之以鼻:“你莫不是怕输?”
殷浩脸上发红,不知是否酒劲上来。这时酒肆中出来一人,两手提着酒,对殷浩说:“公子,酒打好了,我们快回府吧,夫人还等着呢。”
殷浩一听,赶紧朝诸葛邪拱手道:“征夫,今日家中宴客,愚兄不陪了。”说罢便走,也不等诸葛邪言语。
诸葛邪看着他背影,呵呵一笑,转身来,往河边走。正走着,看一人骑驴从河边桥上下来,长身长脚,有些滑稽。与他相向而行,待看清来者面目,诸葛邪又张开手臂拦住。
骑驴人正是杜云,见前边一人冲他而来,又张开双臂阻拦,忙在手里扣了两枚铜钱,因他要入宫,所以没有带兵刃,一边看着他说道:“足下意欲何为?”
诸葛邪面露惊异,说道:“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杜云愣一下,说道:“不知。”他初到京城,之前帮诸葛琴查案,也没跑遍全城,于京中街巷并不知名,此番前来也是沿途依人指点。
诸葛邪道:“你往何处去?”
杜云不答。
诸葛邪道:“此地近在光禄勋府,尔怎可骑驴而行?”
杜云知道宫中不可骑马,却未曾听说光禄勋府旁边不能骑驴,但京城规矩颇多,听他如此说,只好下驴来,问道:“我正要去光禄勋府,足下可否指点一二?”
诸葛邪卿摇羽扇,言道:“我引你去,不过光禄勋府乃朝廷府衙,等闲之辈怕是不得而入。”
杜云道:“在下确实籍籍无名,不过家父与光禄勋同朝为官,我前去拜访难道也不得而入?”
诸葛邪道:“不知令尊官阶几品?要知那光禄勋乃位列九卿。”
杜云想想,说道:“家父该在三公之列。”
诸葛琴道:“哎呀,你莫不是杜太傅之子?”
杜云惊讶道:“在下正是,公子怎知?”
诸葛邪道:“某不光知你家门,还知你名云,字安之。”
杜云瞠目结舌,又听他言道:“你不知么?我乃京城卜卦之魁首,此城中有一乞丐,名曰郭槐,乃是我之弟子。”
杜云一听,不禁作揖道:“原来是先生,在下失礼。”他知郭槐善卜卦,不想竟然还有师父,此人必然了得。不过略一想又不对,郭槐年近四十,而此人年纪尚不足弱冠,如何做得他师父?又直起身来,狐疑的看着诸葛邪。
诸葛邪看他神色,哈哈大笑。
杜云疑惑道:“公子为何发笑?”
诸葛邪抚着肚子道:“我是清风啊,安之。”
杜云睁大眼睛看他,嘴中念道:“清风?”细看果然有幼时模样。乃大笑道:“哈哈,原来是清风,我倒认不得了。”
诸葛邪道:“早知你来京城了,今日去你家,令尊说你已去宫中领命,想来该往光禄勋府去,便在此等候。”其实,杜云来京之事,他是听兄长诸葛琴说的,杜云是否来此也是猜测,他不过顺道闲游而已。见杜云骑驴而来,身量、相貌与兄长所言甚合,便出言诓他,揭其底细,跟他开了个玩笑。
杜云抓着其手,说道:“既如此,你且带我去光禄勋府,见过光禄勋后,再去我家。”儿时玩伴自是亲热。
诸葛邪道:“不急,方才听光禄勋府中人说他家宴客,此时去怕是不妥,不如到这酒肆中你我痛饮一番,如何?”
杜云踌躇道:“这……”怕误了事。
诸葛邪道:“你今日才领了职,明日再去也可,相必宫中旨意还未到光禄勋府。”
杜云想想也是,便欣然和诸葛邪相扶往酒肆中去。两人饮酒吃肉,言及儿时之事,满是欢声笑语。
诸葛邪忆起一件趣事,说起来:那归藏山中有一处山岭,常有山羊出没。一天,杜云仲兄杜远、诸葛琴、诸葛邪、杜云四人带了弓箭去捕山羊,当时杜远、诸葛琴也不过十二岁,诸葛邪七岁,杜云只有六岁。他们来到山岭,穿过树林,果然望见山顶草地上有几只山羊。
那山顶土层薄,敷在岩石上,还有些岩石露出地面,因此树少草多。山羊喜欢舔舐岩石侧面的盐渍,常在此停留。
四人猫着腰上到山顶,伏在岩石后面,用弓箭射山羊。四人中只有诸葛邪气力小,拉不开弓,手里只持了一个木棒,其他三人所携的弓也是小号的猎弓,所需拉力不大。三人射箭只有杜远射中一只山羊,羊群发觉危险慌忙奔逃,那只受伤的山羊跑不动,被四人追过去擒住。诸葛邪山羊额头一棒,将它敲晕了,四人各提一只羊脚,往山下去,谁知没走多远,遇到六只豺狼。那六只豺狼本是来猎杀山羊的,不想山羊吓跑了,寻着气味,将四人挡住。
豺狼散开来,龇着牙,冲四人“嗷嗷”叫,诸葛邪吓得松开羊脚,抄起木棒。杜远、诸葛琴也放下羊脚,张弓搭箭,唯有杜云却不松手,反而瞪着豺狼,龇牙“哇哇”吼。
看着豺狼将他们围住,步步逼近,杜远一箭射去,将一只豺狼射翻在地,“嗷呜”惨叫。其余豺狼听了,扭身后退,退出几步又停下来,盯着他们。四人见豺狼不罢休,若是提着山羊肯定跑不远,又舍不得到手的山羊。最后还是诸葛琴想出办法,四人提着山羊退到一棵松树下,将带来的绳索系住羊腿,诸葛琴爬到树上,将绳索穿过树丫,再下来。四人一齐使力,将山羊吊到树上,然后再爬上树,将山羊系在树丫上。如此狼也吃不到,四人可以回去搬兵。
四人将衣衫解开,显得身材更加宽大,紧跟在一起,缓缓逃离。豺狼不敢攻击他们,反而去树下盯着吊在上面的山羊,可惜爪子不善爬树,奈何不得。四人回去,请了莫谦之、莫由之来,才将山羊取回去,打了顿牙祭。
杜云听他一说,也想起来,直夸诸葛琴聪明。
诸葛邪告诉杜云,他家可与归藏山飞鸽传书,正是杜太傅托其父诸葛甝发信给莫虚之,放了杜云出山回京城来。杜云这才明白是诸葛家一直在与山中联系,现在想来倒也不奇。归藏山松林中的卦阵本是诸葛甝所图画,莫虚之师徒摆设以石。诸葛琴也早知道他回京来,所以才于郡衙出言试探。
杜云又言及皇帝命其为羽林郎之事,诸葛邪道:“这差事太也无趣,今后怕难得寻你玩了。”
杜云问:“怎么说?”
诸葛邪道:“光禄勋负责皇宫守卫,你做羽林郎哪得空闲?”
杜云道:“羽林郎可住在城中?”
诸葛邪道:“那是自然,光禄勋府旁就是军营,宿卫住在其中。”
杜云乐道:“我还以为要住城外。”
诸葛邪道:“城外左右宿卫,虽名归光禄勋辖下,实则由皇帝所命卫官统领,北军由执金吾掌管,水军则属中都督麾下。”
杜云听得头大,问道:“为何分得这么细,岂不令出多门?”
诸葛邪笑道:“如此分权必然相互制衡,令出多门却独奉皇帝诏命,将官有领兵之权却无调兵之权,此再好不过。”
杜云终于明白其中用意,难怪诸葛琴有皇帝符节,无需上报中都督便可调动水军。
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喝得大醉,再想去光禄勋府已是不能。杜云呼店家结账,一摸怀中,不过十余文钱,尚不够付酒钱,乃对诸葛邪道:“清风,我身上钱少,你来付账。”
诸葛邪打着酒嗝,摇摇手道:“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旁边的店家看着两人,满脸尴尬道:“这,这,两位公子,小店可赊不起账。”
诸葛邪道:“外面不是有头驴子吗,先押着,待取了钱再来赎。”
店家一看门外系着的毛驴,这才答应道:“公子可要快些取钱来,小店可养不起这驴。”
杜云和诸葛邪出门去,相携而行,好不容易回到杜家,被门口家丁看到,抬了进去。待杜云醒过来,诸葛邪早回去了。天色已暗,喝了些下人送来的薄粥,杜云听见父亲在门外的声音:“安之,为父进屋来了。”
杜云忙放下碗,见父亲推门而入,他在席上稽首道:“孩儿拜见阿父。”
杜太傅看看案上的粥,言道:“你且喝粥吧。”
杜云直起身,将碗中的粥快快喝完,用布擦过嘴巴,这才对父亲问道:“阿父找孩儿何事?”
杜太傅问:“皇上可用你作宿卫?”
杜云道:“皇帝命我做光禄勋下羽林郎。”
杜太傅捋须道:“也罢,你需小心当值,莫在宫中出了差错。”
杜云称是。
杜太傅道:“还有,那诸葛邪玩世不恭,你该多劝劝他,切莫和他一样。”
杜云脸红道:“孩儿遵命。”
次日,杜云往那酒肆去,赎回毛驴,再往光禄勋府去。到了府前,系好毛驴,向守卫说明来意。得通传,入到府中大堂,光禄勋殷羡正在其中。杜云看他身材微胖,胡须斑白,忙稽首道:“在下杜云拜见光禄勋。”
殷羡满脸是笑,捋须说道:“太傅生得虎子,殷某不免羡慕。皇上既命你为羽林郎,可往府库领兵甲、符节,明日便来当值吧。”
杜云听命,随侍卫去领兵甲、符节。领毕,再拜别光禄勋,骑驴回家去。此后便住在军营,因属亲贵子弟,是以常在宫中当值。
杜云如今当官,被部下礼敬,已觉身份不同于常人,凡事更加谨慎。
这日,休沐则回家中,免不了那诸葛邪来找他玩耍。他多日不见谢婵,便问诸葛邪谢婵住处,一同往谢家去寻她。
到了谢家,家人却说她已归属中都督麾下,如今在北湖训练水军。
杜云撇开诸葛邪,独自一人骑驴去北湖,那北湖与大江相通,湖口设有水寨,湖面广阔有少大浪正好练兵。杜云在水寨前求见谢婵,兵士问他来历,却是杜家公子,忙去营中禀报。
谢婵从营中出来,身穿玄色劲装,却未着甲,头发上束着长巾,英姿飒爽。谢婵见杜云一人一驴,布衣纶巾,还是原来朴质之姿,不禁嫣然一笑。
杜云看她笑来,也跟着笑,上前一揖道:“杜云见过女公子。”
谢婵也作揖还礼,笑道:“怎么还叫女公子,叫我阿婵就是。安之已是羽林郎,怎么得闲到此?”
杜云道:“许久未见阿婵,甚是思念。”
谢婵听他言语,看他眼神,知他心中质朴,言辞无邪,便道:“既如此,也不见你带酒来。”
杜云犯窘,暗怪自己思虑不周,忙赔礼道:“来得仓促,未及去买酒,阿婵若要喝,我此刻便去买来。”转身要走。
谢婵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过激你,却当真了?营中就有酒,只是味道差些,你若不嫌弃,可在拿来一饮。”
杜云喜道:“不嫌弃,不嫌弃。”
谢婵命守门兵士去营中取酒,又对杜云道:“杜郎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未曾谢过,今日君来,该受阿婵一拜。”说罢,朝杜云稽首。
杜云赶紧也跪下,扶起她手道:“阿婵不必如此,得遇你也是我之幸事。”
两人站起身来,谢婵又道:“等妾得闲,再去杜郎家中拜谢。”
杜云笑道:“阿婵只管来舍下,却不用道谢,你不用回淮阴了吧?”
谢婵道:“圣上命我练水军,怕难得回去了。”
杜云喜道:“如此倒好,我可以常来看你。”
谢婵脸上飞红,却不做声。等兵士取了酒坛来,谢婵请杜云登高观湖,两人到山坡上席地而坐。谢婵拍碎酒坛上的封泥,揭开坛口上的布,酒香涌出来,没有酒杯,就与杜云共饮一坛。她喝了一口,交给杜云。
杜云笑着接过来,也饮了一口,却差点呛到。“咳咳”两声,然后说道:“这酒怎这般烈?”
谢婵道:“军中只有烈酒,杜郎定是没喝过。”
杜云在山中偷师父酒喝,来京城到酒肆中喝酒,那些酒都比这柔和。于是说道:“虽烈,也是好酒。”
谢婵道:“其实算不得好酒,不醇,且酒香易散。军中也顾不得太多。”
杜云道:“阿婵从军不嫌累么?”
谢婵道:“从军虽然累,但能统兵作战,逞我英豪。”
杜云看她脸上印着阳光,有一股傲然之色。又说道:“只可惜从军要远赴边关,不得清闲。”
谢婵道:“水军并不用驻守边关,可沿江往来。”
杜云想起在山中看过的兵书,恼自己嘴拙。见谢婵正看着自己,又面容娇艳,美不可言,不禁心猿意马,口干舌燥。杜云对视她的眼睛,又似乎要被勾魂,眼见她眉毛微蹙眼带疑惑,丹唇一启:“安之看什么?”
杜云只是随心,并无邪念,听她问起,才觉得失礼,忙转头来望湖。指着湖面道:“阿婵快看。”恰有几只白鹭飞过,湖光潋滟,山色如黛,杜云叹道:“这风光真绮丽,在此常住也不差。”
谢婵笑道:“可惜杜郎只能守卫皇城。”
杜云想想也是,此事竟由不得自己,皱眉道:“可惜,可惜。”
两人一边望苍茫气象,一边饮军中烈酒,倒也惬意。
一日,杜云休沐,回到家中,见诸葛邪早在。
杜云疑惑,问他道:“你怎知我今日休沐?”
诸葛邪轻摇羽扇,笑道:“我可未卜先知。”
杜云已被他诳过,自然不信,言道:“定是有相熟之人早告诉你。”
诸葛邪道:“安之变聪明了。今日去芙蓉楼,那里出了一道新菜。”
杜云耸眉道:“你可有钱?”每与他出去,他都身无一文,倒把杜云吃穷了。
诸葛邪从腰间取出一个钱囊,摇一摇,果有钱响,他说道:“如何?”
杜云道:“你哪来的钱?”
诸葛邪道:“跟家兄借的。”
杜云知是诸葛琴,便说道:“好在令兄是驸马,不然其月俸也不够给你。”
杜云沐浴更衣罢,拜别父母,才与诸葛邪出门。一路往芙蓉楼去,途中遇见郭槐,只见他右手持着小幡,肋下夹着两卷纸。两人上前去,杜云还未作揖,诸葛邪已先开口:“郭兄又给人抄书?”原来两人早认识。
郭槐朝两人作揖,然后说道:“在下给张家抄一卷佛经,两位公子哪里去?”
诸葛邪笑道:“去芙蓉楼饮酒,正好遇见郭兄,不妨一同前往。”
郭槐摇头道:“在下还得去抄经,不得便宜。”
诸葛邪道:“不过饮酒而已,要得多少时辰?”
郭槐依旧摇头:“近日受了些风寒,不宜饮酒。”又虚咳两声。
诸葛邪从腰间拿出钱囊摇了摇,说道:“怎会如此不巧?”
郭槐一看,又瞧瞧杜云,一本正经的说道:“诸葛公子既然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却之不恭。”
于是三人同行,来到芙蓉楼,找了个安静的席位坐了。堂倌过来招呼:“三位客官,要点什么?”
诸葛邪道:“你这店中可有新菜?”
堂倌道:“本店正有一道新菜,名为一品鳜鱼。”
诸葛邪道:“那就来一条,再来两斤千日醉,一斤芙蓉酥,一斤三香焖肉,一只烧麻鸭。”
堂倌答应而去。
郭槐听得吞口水,问道:“二公子,这三香焖肉在下吃过,却不知烧鸭有何来头?”
诸葛邪摇扇笑道:“此鸭乃高邮麻鸭,肉极细嫩,只放在炭火上慢慢炙烧,待皮酥而止。”
杜云道:“那三香焖肉有何奇妙?”
郭槐曾随诸葛邪吃过,抢着说道:“杜公子有所不知,这焖肉取的是猪肋肉,先以炭火烘烤其皮,至皮焦后再入锅以百花酒焖炖,辅以葱姜,出锅后浇之香蜜。所谓酒香、葱香、蜜香,当真好吃。”
杜云吞吞口水,说道:“如此佳肴,那千日醉必是好酒。”
郭槐道:“一醉千日,你说好是不好?”
杜云道:“若果真如此,某倒不敢喝它。”
等酒菜皆上桌,三人觥筹交错,边喝酒,边吃菜。杜云喝了千日醉,问道:“此酒甘甜而柔和,并不醉人呀。”
诸葛邪道:“此酒后劲足,不可小觑。”
杜云又吃那鳜鱼,果然一品鲜嫩,酸甜爽口。他尝菜尝得快将将舌头也吞掉,那酒倒是让郭槐喝了大半。
及至酒足饭饱,诸葛邪一脸醉意,口中叫杜云付账。
杜云一听,忙说道:“你不是带了钱?自然由你付。”
诸葛邪摸摸腰间,取出钱囊放在案上,说道:“拿去。”说罢,躺倒席上。
杜云拿起钱囊,将里边的钱倒出来,却只有五枚铜钱和一个铜做的孔明锁,这锁倒也见过。杜云瞠目结舌,忙起身,用脚轻踢诸葛邪小腿:“清风,这不是钱呀,清风!”
诸葛邪鼾声起伏,杜云蹲下身来,拍怕他脸,又捏住他鼻子。诸葛邪憋气不住,这才起来,睁开眼道:“付完账了?”
郭槐鄙视他道:“二公子好歹出身名门,怎如此下流?”
诸葛邪哈哈一笑:“方才不过试探你而已,未料到你竟没跑。放心,今日定然不让尔等付账。”
杜云道:“可是你钱囊中只有五文钱,我身上也无分文。”
诸葛邪摇摇羽扇道:“无虑。”又叫堂倌来,说道:“今日我请郭神算喝酒,他算得此间主人有一喜一忧,你道是什么?”
堂倌看看郭槐,早知他是丑丐,算卦倒准,便问道:“鄙人不知,还请二位说来。”
诸葛邪看着郭槐,眼有笑意。
郭槐哼一声,说道:“此间主人明日嫁女,乃是一喜。”
堂倌喜道:“不错,不错。”
郭槐又道:“这一忧嘛,我已告诉诸葛公子,还请公子说来。”
诸葛邪笑笑,从案上的五文钱中取了三文,捏在手中,吹一口气,又撒在案上,一看,说道:“此乃坎卦。”又抄起三文钱,撒在案上,喝道:“看卦!”这次却是个乾卦。
杜云道:“坎主乾客,此为讼卦,莫非主人家有讼事。”
堂倌睁大眼睛道:“确有讼事。”
诸葛邪道:“此卦主卦之卦象是水,你家主人怕是祸从水起。”
堂倌苦着眉毛道:“我家主人与这龙藏浦边的一渔夫有契作,买他鳜鱼,三日前,渔夫未送鱼来,主人去寻他,原来那渔夫已将鱼卖给了春江楼,只因其价高,春江楼的管事正在。主人气不过,在船上与渔夫争执,而那管事相劝间,不知为何跌落水中,竟生了大病。吴江楼遂将我家主人告入郡衙,至今讼事未明。”
诸葛邪道:“我与你家主人指一条道,可免了此讼。”
堂倌道:“公子请说。”
诸葛邪道:“堂倌不懂规矩啊?算卦都得给卦金,某这指点也是收钱的。”
堂倌一拍脑袋,忙转里间去。不一会,请了主人出来。那主人胡须散乱,眉头紧锁,到席前朝诸葛邪作揖道:“不知贵人有何见教。”
诸葛邪却不起身还礼,仰头看着他道:“春江楼的管事如何落的水?”
主人答道:“因争执间,渔船晃动,致其落水。”
诸葛邪道:“不对,我看你鼻翼有痣,锋芒外露,必定是他上前相劝时,你将其推开致其落水。”
主人听了脸色有异,看着诸葛邪,知他是郡尹之弟,忙作揖道:“二公子,我确实乃无心之失!那春江楼素来与我争锋,此次是它无义在先,我岂能甘为其下?”
诸葛邪摇扇道:“我倒有一计,可免主人讼事,又使芙蓉楼名盖于春江楼。”
主人道:“若二公子果有良谋,我愿重谢!”
诸葛邪道:“店家且附耳过来。”
主人附耳听他所言,听罢,喜形于色,说道:“公子真妙计!”
诸葛邪道:“此菜名不彰,该让郭神算写下条幅。”
主人道:“有理。”又朝郭槐作揖道:“有劳郭神算。”
郭槐不知他们谋划些什么,等了一阵,见主人拿两幅青布来,又有斗笔、砚台。诸葛邪对郭槐道:“我说你写。”主人家亲自研磨。
诸葛邪说道:“本肆有一品鳜鱼,乃京中名菜,文人雅士若能以诗文赞其名,上乘者可免费食用此菜。”
郭槐借着酒劲,着意挥毫,写完,才诧异道:“若免费食用店家岂不亏?”
诸葛邪道:“再写一幅。”等郭槐蘸墨,又说道:“善诗文者未必善书,若书法上佳者能入店而书,可免费食用此菜。”
郭槐写完,嘴中吐着酒气道:“在下这字是否上佳?”
主人看其字风骨奇佳,透着洒脱之意,啧啧赞道:“好字,此字果然上佳。”
郭槐又问:“那这菜?”指着一桌残羹。
主人道:“有君这字,这菜钱自然免了。”
诸葛邪言道:“主人家尽管依我所言而行,若事成了再谢我不迟。”
主人笑着作揖道:“自该如此。”
诸葛邪挥挥袖,三人告辞谢而去。
郭槐有事在身,出店后自己去了。行在路上,杜云问诸葛邪道:“你钱囊中的孔明锁哪来的?”
诸葛邪道:“家兄给的。”
杜云道:“那可是物证。”
诸葛邪道:“家兄见此物精巧,便找人仿造了一个,原物已交廷尉府。”
杜云道:“这讼事你本就知道吧?”
诸葛邪笑道:“然也,瞒不过你。”
杜云道:“那算卦不过掩人耳目?”
诸葛邪道:“卜卦本不可信,愚夫以为可窥天机罢了。其实,那铜钱在我手中可任意扔出所要的卦象来。”又凑近道:“还是跟郭丑丐学的。”
杜云鼓眼道:“那你还说是他师父?”
诸葛邪道:“我教他天象,他教我占卜,互为师徒,何错之有?”
杜云不以为然,问道:“你方才相面也是故弄玄虚,原本就知道店家将春江楼管事推落水中之事?”
诸葛邪摇摇羽扇,言道:“你知我兄长是郡尹,因此说我知道讼事,但此中细节我原本是猜的。我虽是郡尹之弟,也窥不到郡衙公文。两日前,我从衙役口中得知此事,芙蓉楼与春江楼争锋之事早风言在外。那日,渔夫未送鱼,芙蓉楼主人竟亲自寻他,显然知道是春江楼在滋事,那春江楼的管事买了鱼不走,却在芙蓉楼主人和渔夫起争执时上前相劝,当是有意为之,落水亦然。我相面不过试探主人家,不想倒让他吐出实情。”
杜云知官府文书难得,听他猜测倒也有理。又问道:“你给那主人出了什么良策?”
诸葛邪道:“先让他请衙役和疾医往春江楼管事家中赔钱、赔礼、问诊。”
杜云说:“如此,岂不落了下风?”
诸葛邪道:“此事拖不得,他推人下水之事早晚真相大白,不如认罚了了讼事,若管事果真病了也就罢了,如果装病则芙蓉楼反占上风。”
杜云道:“那管事若非愚者,只怕没病也会惹些风寒。”
诸葛邪道:“只要能名盖春江楼,赔些钱财又如何?”
杜云道:“你这计策也不甚高明。”
诸葛邪道:“讼事事小,名声乃大,何况我本意并非为他献策,而是换些酒菜钱,今日这餐,我们岂不是分文未出?”
杜云恍然大悟,他倒忘了原来的目的,接下来数日就看那芙蓉楼所为了。
芙蓉楼主人去春江楼管事家赔礼,那管事并无大碍,只染了些风寒,讼事就此了了。不日,芙蓉楼挂出条幅,上书以诗文而得尝一品鳜鱼之语,果有文人前往。
春江楼下人往芙蓉楼去探,回来禀报说:“芙蓉楼一品鳜鱼卖两百文,作诗咏此菜者免费。”
春江楼主人不禁笑道:“我家鳜鱼只卖五十文,他买两百文,谁人吃得起,倒便宜那些穷酸文人,可笑,可笑。”
如此三日,来芙蓉楼者渐多,有富家也要尝上一尝,倒不嫌菜贵。芙蓉楼又挂出以书法得尝鳜鱼的条幅。
春江楼下人探过后,回禀:“虽有富家、亲贵去尝那菜,仍抵不过作诗、写字者所费钱财。”
春江楼主人皱眉道:“那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七日后,有人传言,亲贵已将此菜传至宫中,皇上正招揽人才,诗文、书法上佳者必得朝廷所用。于是,往芙蓉楼中去者趋之若鹜。然而,芙蓉楼已收回旗幡,不再给人免费吃菜,即便如此仍有人乘上诗文、书法却不求吃菜。又有人在楼中对众人说,该把诗文、书法上呈朝廷,为皇上御览。众人都觉得有理,此时芙蓉楼主人出来了,领众人往宫门去,将诗文、书法,连同一品鳜鱼的画作敬呈门吏。
门吏见许多人来要献诗文、书法给皇帝,自不敢怠慢,将所献之物尽数送至内廷。
皇帝看过呈献之物,诗文中确有上乘之作,书法中亦不少妙笔,且诗文多有江山秀美之语,而书法中则多是“千秋万岁”、“江山永固”、“神文圣武”等阿谀之词,皇帝看得心喜。其中那幅一品鳜鱼之图,也画得惟妙惟肖,提字“如鱼得水”。芙蓉楼以菜招徕诗文之事早传入皇帝耳中,如今看来,却是好事。
不久,宫中宦官给芙蓉楼送来皇帝御笔所书“一品鳜鱼”,又言皇帝已将诗文、书法发往尚书台,命其从中选拔人才。因此,芙蓉楼声名鹊起,盖过那春江楼已不在话下。
这日,诸葛邪去芙蓉楼。那主人家喜形于色,取金两斤赠与诸葛邪,以为酬谢。
诸葛邪用碎金子兑了五百文钱送给郭槐,五百文钱提在手中也不轻。
郭槐问:“那主人家给你多少钱?”
诸葛邪道:“两斤黄金。”
郭槐道:“一斤黄金价值万钱,公子怎只给我五百文?”他替诸葛琴办事也只得十两黄金,而一斤黄金有十六两,诸葛邪不过为芙蓉楼出谋划策竟比他所得还多了两倍有余。
诸葛邪道:“你要是嫌少,可以还来。”
郭槐忙将钱收起,说道:“那日在芙蓉楼写条幅正好值五百钱,怎可还你?”
诸葛邪笑了笑,摇扇而去。
得知诸葛邪赚了不少钱,杜云咋舌不已,非让他请吃。诸葛邪说此事不宜张扬,就在自家院落里设下宴席,单请杜云一人。
杜云见这院落很是清幽,有凉亭、翠竹。厨下做的鹿肉、鱼羹已摆在案上,又有千日醉。
杜云指着酒坛说:“这千日醉初饮时只觉得酒薄,但若因此而多喝,等它酒劲上来,则能使人大醉。”
诸葛邪笑道:“安之倒是明白,这酒既不伤雅兴,又真醉人,妙。”
两人用酒勺舀了酒,斟满,对饮一觞。
诸葛邪取下腰间的孔明锁,放在案上,说道:“这锁已叫我拆开。”
杜云一看,问道:“其中可有何古怪?”
诸葛邪说道:“这锁不同寻常,内藏机关。”说罢,当着杜云将孔明锁拆开来。
杜云看他手法,一时还没看明白怎么拆开的,见他拆得只剩一个小方块。诸葛邪将那方块打开,竟是一个小铜匣,里边空空。
杜云不解,问道:“你不是说此物为仿造?”
诸葛邪低声说道:“不瞒安之,这才是物证,上交廷尉府的却是伪作。”
杜云大惊,心想:“玄音竟敢作假,怕已触犯刑律。”对诸葛邪沉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泄露,恐令兄已身担重罪!”
诸葛邪说道:“那是自然,不过谁又知道真伪?这细匣中本藏有传国玉玺之印鉴,想来是供贼人校验真伪的,我已将其交给家兄。”原来这匣子中藏一绢帛,上面有传国玉玺的印鉴。贼人夺宝之后,用以比对,校验真伪。
杜云看他无所隐瞒,已视自己作生死之交,很感动,却又担心。
诸葛邪又说:“其实这也不足为据,天下诏书皆用玺封,虽然传国玉玺流落赵国数十载,但朝中士族遗留祖上诏书印鉴者不在少数,就连我家也有。”
杜云点了点头,心想那幕后之人既然让诸葛琴得到此物,想必不怕他追究。
九月中,稻子早收了,皇帝要行田猎,命群臣同往。
田猎少则数日,多则半月,皇帝往后宫,辞别太后。皇帝先拜过太后,然后言及田猎之事:“现今江南承平,而北国常侵淮南,行田猎正可振奋武力,发群臣逐北之心。”
太后言道:“皇儿有中兴之志,乃国家之福,老身已奉三牲五谷于太庙,告慰先帝。”
皇帝道:“朕想将公主嫁与吴郡朱家。”
太后道:“皇儿要笼络江南士族之心,如此甚好。”
皇帝道:“江南士族豪强未经战乱,得享丰年,安于一隅,全无进取之心。想当年祖士稚北克中原,却因朝廷无力征集江南兵粮,以供军需,终于孤掌难鸣,功败垂成。”
太后道:“江南士族本有良田、佃户,而中原士族南渡,争相侵夺其地,其又怎会愿意以兵粮资于北伐?”
皇帝道:“朕可于南北士族间赐婚,以交其心。”
太后道:“此法虽好,恐难急就。”
皇帝点头道:“朕也知其难,未雨绸缪而已。”
太后又道:“昨日,你舅父来拜,说腿疾又发,想早日告老还乡。”
皇帝看看母亲神色,言道:“舅父居太尉之职,不可舍朕而去,母后可曾命太医给舅父诊治?”
太后道:“那是旧疾,太医也只能略减其疼痛。”
皇帝道:“朕早准舅父非大事不必朝会,既如此,朕再准他于宫中乘轿。”
太后道:“皇儿,王家已富贵太久,他既有此意,你何不放他归去?”
皇帝道:“王与马,共天下。此乃先帝之意,朕岂能违?且舅父于朝中素有令名,朕怎舍得他离去?”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你舅父当年在苏峻之乱中伤了腿,我这姐姐不过是心疼他。”
皇帝道:“母后放心,朕岂会忘了舅父之功。”
太后点点头。
朝臣中,除了太子监国,太尉腿脚不便,尚书令总理政务,丹阳尹处理京城诸事,其余朝臣皆往陪同。光禄勋掌皇帝仪仗兼护卫,杜云也在其中,与三千宿卫同行。
皇帝仪仗出京,百姓扶老携幼在道旁观天子威仪。大军一路往东南行,至句容茅山下安营扎寨。此地山林密布,草木繁盛,正好行猎。宿卫安营于四周,日夜护卫。文武官员皆披甲胄,擎弓荷箭,骑马而行。杜云随中郎将随侍皇帝左右,又有宫人牵着猎狗,搜寻猎物。
文臣多披皮甲,有年长不胜体力者则只披布甲。皇帝身披铁甲,纵马驰骋,追逐猎物。群臣各有所猎,太傅射中一只山鸡,五兵尚书射中一只兔子,皇帝刚猎了一只獐子,又有缇骑来报:“陛下,前面发现一群野鹿。”皇帝大喜,命众臣同往围猎。
此次,共获麋鹿十只,皇帝亲自射中两只麋鹿,余者逃走。皇帝看麋鹿逃进树林中,忙当先去追,宿卫跟随其后。驰到林前,缇骑来报说在林中听见虎啸。
中郎将上前奏道:“陛下,林中有虎,还是等缇骑驱走之后再入吧。”
皇帝道:“朕正要猎虎,岂有驱走之理?”说罢,拍马入林。
中郎将不敢大意,紧随其后。杜云于山中也知老虎之威,他右手持缰,左手紧握硬弓,口中叼一支箭,行在皇帝侧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唯恐护卫不周。细细一听,果然有虎啸,忙上前奏道:“陛下,虎啸从这边传来。”说着,用手一指。众人都没听见,一时犹豫,却有缇骑来报老虎所在,正如杜云所指。
既知方向,众人策马往奔,皇帝当先而行,果然望见一只老虎伏于岩石之上,脚下趴着一只鹿尸,正低头撕咬。众侍卫识趣,都驻马不前,杜云轻抚马颈,怕它嘶鸣。皇帝驱马缓缓上前,藏在一棵树后,张弓搭箭,瞄准老虎。谁知坐骑突然受惊,跳跃嘶鸣,原来是树下钻出来一条蛇。皇帝忙抓住缰绳,才未从马上摔下来,众侍卫赶忙围住受惊的御马。待马安静下来,皇帝的弓箭已掉在地上,回头再看那老虎,早不见踪影,只有鹿尸还留在原地。
侍卫拾起地上弓箭奉给皇帝,皇帝接过弓箭,问道:“老虎哪里去了?”
缇骑上前搜索,发现老虎逃跑的踪迹,回来奏报。
众人又随皇帝追逐,追了一里,皇帝终于看见老虎正钻在灌木丛里。于是收缰,让马徐行,令众侍卫围上去,手中弯弓搭箭。老虎听见动静,起身又跑,皇帝连忙射箭,正中虎背,老虎吃痛,往山上跑去。众人驱马上山,却因山势陡峭,坐骑上去不得。皇帝下马来,领侍卫往山上追,追了一阵,来到一条溪涧前,没了老虎踪迹。缇骑奏禀道:“陛下,溪水洗去老虎伤口上的血,不知往何处去了。”
皇帝喘着气道:“再去寻找。”
缇骑得令而去。
在溪边歇了一阵,不见缇骑回报,皇帝看天色已晚,才令随侍扶他回去。他一身铁甲,上山难,下山更难,众侍卫扶持他下山,上了马,直回营去。
又过了五日,虽猎了不少飞禽走兽,却再未寻到那只老虎。度支尚书诸葛甝到皇帝营帐陈奏:“陛下不宜离京太久。”
皇帝道:“朕射中一只老虎,至今未寻到。”
诸葛甝道:“陛下神武,那老虎也算山中之王,陛下已夺了它口中之食,不如饶它一命。”
皇帝笑道:“爱卿所言也有理,不过此次行猎,尚未猎到猛兽,不免有些欠缺。”
诸葛甝道:“臣正为此事而来,二皇子刚才猎到一只豹子,不敢受众臣祝贺,说是怕损及陛下声威。”
皇帝哈哈笑道:“朕之声威岂会轻易受损。皇儿猎到豹子,该赏,快去传他来!”
诸葛甝退下,传了二皇子进帐。
二皇子司马弈朝皇帝稽首道:“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道:“听诸葛尚书奏报,弈儿猎了一只豹子?”
司马弈道:“那豹子正在帐外,儿臣正要献给父皇。”说着,有宫人将一只死豹抬进帐中。
皇帝起身看了看豹子,见其头上有箭伤,言道:“弈儿勇武,该赏!”
司马弈道:“谢父皇。”
皇帝从腰间取了玉佩赐给他道:“弈儿猎得此豹,朕岂可独享,将此豹烹了,与众臣分食。”
司马弈接过玉佩道:“儿臣遵旨,可是父皇,何不把豹子带回京师。”
皇帝知其意,说道:“朕不必以猎物来立声威,若要使天下人服,该行仁德。”
司马弈下拜道:“儿臣受教。”
又过一日,圣驾回朝,大军返回京师。途中遇见丑僧法相托钵而行,皇帝早闻其名,骑马到他跟前,言道:“法师有礼。”果见他有金刚怒相。
法相知他是万乘之尊,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陛下。”
皇帝问道:“法师为何要托钵行乞呢?朕可以赏赐贵寺田地。”
法相摇摇头:“贫僧乞食可让众生种下福田,少欲知足,也可去我瞋心而养慈心。寺庙自有施主,无需陛下赏赐。”
皇帝道:“朕此去狩猎,是否有违佛法?”
法相看队伍中有不少猎物,说道:“陛下无需尊奉佛法,陛下乃帝王,慈心在于百姓,若能轻徭薄赋而止杀伐,则自有善报。”
皇帝道:“若北国来侵,朕不该杀伐么?”
法相道:“陛下为保护百姓而杀人,乃是止恶,反有功德。”
皇帝笑道:“法师所言,令朕茅塞顿开。”
法相只道:“阿弥陀佛。”托钵而去。
回京后,皇帝又赏司马弈锦缎百匹,因他猎了豹子,倒教皇帝少杀生灵。
五兵尚书家中,廷尉顾铮、尚书令朱信、中都督陆馥饮宴相庆。
陆馥道:“二皇子得圣上赏赐,张尚书乃皇子舅父,该受我等祝贺才是。”
五兵尚书张琦笑道:“多谢诸位同僚。皇上以孝治天下,素有爱子之心,诸位不可多作它想。”
顾铮道:“张五兵所言极是,之前诸葛玄音虽寻到了玉玺,皇上却不赏,而后宁国公主只献了一幅兰陵江山图,便得皇上赏赐黄金百两。”
陆馥道:“皇上不过借赏赐公主之名赏诸葛琴罢了。”
朱信笑道:“中都督心下明白就是,无需计较。诸葛玄音立此大功,不过得赏区区百两黄金,既无加官又无封爵,岂不可怜?”
顾铮道:“尚书令所言甚是,若论得宠,我看贤弟也不遑多让。”
朱信问道:“此话怎讲?”
顾铮道:“顾某听闻皇上有意将公主下嫁给朱家。”
张琦睁大眼睛问道:“果真?”
朱信捋须,眉眼带笑,说道:“流言而已,未必如此。”
张琦道:“绝非空穴来风,看来皇上有意借重我江东士族。”
顾铮却捋须道:“我观皇上是有北伐之意。”
陆馥道:“不错,皇上已命我招募水军。”
张琦说:“北伐与我等何干?那些北伧失了中原之地,却来江东与我争田!”北伧是骂“衣冠南渡”而来的北方世族,他们虽属名流,然失了旧土田庄,落得寒碜模样,为江东世族所嘲讽。
朱信笑道:“张贤弟稍安勿躁,不必口出恶言。皇上纵有雄才,然而赵国国力鼎盛,若轻易兴兵,反于国不利,且赵国失传国玉玺于我朝,不日必将南侵,敌攻我守,何来北伐?有鉴于此,皇上收江东士族之心,整备水军,殊不奇怪。”
众人闻言,点头皆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