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雪压青松(下)
外婆急忙喊住梅子不让她出去。她自己下了地,小脚飞快地跑到院门那里。
梅子趴在窗户上看着外婆,只见她探出脑袋看看,关上门,却又马上打开,迟疑片刻,便跑出去了。
梅子急忙下了炕跟出去看,外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原子那家静悄悄的,外婆更不见踪影。
奇怪。梅子藏在门后面,听着动静。
片刻,就见原子匆匆忙忙出去了。梅子静静地观察会儿,便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往前院去。大院门关着,王大娘家悄无声息,但老朱家似乎是有人在。
梅子轻轻走到门口,只听屋里好几个人在说话,可听不清说啥。她用力贴在门上,谁知那门竟然虚掩着,一个跄踉便被摔进了门道。
梅子?
梅子抬头一看,正好外婆从里屋出来,她急忙站起来说:外婆,我妈呢?
你妈里屋说话呢。外婆回应道。
外婆,咋回事啊,我看到原子出去了。梅子问。
不晓得,你妈他们都听见了。不晓得哦。外婆摇摇头。
梅子?娘咱走吧。白叶和也王大娘走了出来。
路过原子屋时,梅子特意朝那边看去。屋门上锁,里面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
妈,你说是原子在尖叫吗?可是她刚才走了啊。梅子又问道。
白叶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秘密就像粘胶一样,时时刻刻吸引着梅子。这令她心中总如吊水桶,七上八下的悬起来。
到底咋回事?北邪问道。
奶奶忽然笑了:你说也奇怪,原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还真的救了一个好人。
天擦黑时,原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行色匆匆进了屋。直到天黑时,她小心翼翼地来到里院儿找白叶。
白叶正在收拾绣品,宋家的老衣刚刚完成鞋样,还有一大堆活计没有动。
王太太。原子将一只大包放在炕头,鞠了一躬说:这件事必须麻烦您了。
白叶笑意吟吟地回礼:到底什么事。
原子将包袱打开,露出了一沓白色的裁成方块的布,说道:麻烦您赶制一批日章旗。
白叶略有不明:日章旗?
原子点点头:就是太阳旗。
白叶一愣:啊,这,
原子又深深鞠了一躬,从包袱最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来,说:实在是费心了,这是一点小意思。
白叶望着那堆白布,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原子一直低着头没有起来。
梅子感觉气氛严肃,不敢开口,静静地看着她们,福生则坐在窗台边玩着一只小木马。
白叶扶起原子,略有歉意地说:这件事我得问问新基。绣旗,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原子点点头:王先生一定会同意的。这也是川烟君和局长先生的意思。
她的话很温柔,却带着不可推辞的逼迫和满盛无奈的透露。
白叶心中惊惧不已,原子这样说,想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只好勉强一笑:如此的话,那我就献丑了。
原子点点头,又说:还有一件事,必须再麻烦您。
白叶心里叹了口气,问:请讲。
梅子看到母亲的手开始有些不经意的颤抖,于是爬到炕沿上偎依在她身边,拉着她。
原子神色弛缓下来,又说:这是私人的事情。只是没有别人可以信赖,只好找您,想请您帮我找一个郎中来。
白叶暗暗放松下来,关切地问:原子小姐生病了?
原子连连摇头:不不,是我的朋友,他得了很重的病,来求助于我。
白叶恍然点点头:怪不得,原来是您的朋友。只不过,冒昧地问一句,您一向是看西医院的,怎么想起来看郎中。
原子脸色有些微红,说道:我朋友是中国人,受了,受了枪伤。
白叶一下明白过来,立刻说道:我懂了。这样吧,别人也信不过,我去找找杨老师,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治好。
原子面露欣喜,连连鞠躬:太好了,真得感谢您。她正要起身走,忽然又折回来说:拜托了,希望您不要告诉川烟夫人。
白叶点点头,她迎着原子看去,只见她目光里一片赤诚,这和以往的遮掩,躲避有着惊人的差异。
梅子凑到窗前目送原子踢踏踢踏地走出院子,回头一看,母亲正在对着那堆白布叹气。
妈,日章旗是什么?梅子问
日本的国旗。白叶把包袱整理整理,塞进了炕柜的最里头。
梅子拿起放在炕桌上的小包,打开一看,却是五根金灿灿的金条。白叶急忙包起来,藏在了炕柜底下。
妈,为啥要绣他们的国旗。梅子问道。
我也费解,这件事挺奇怪。按说这种事他们可以找纺织厂之类的。为什么非要绣呢?白叶心事重重地坐在炕上愣神。
梅子第一次见母亲这般神色,有些不敢再问。可是终于忍不住说:那,绣了会怎么样?
白叶长吁一口气,神色凝重:我也不知道。好在不多,十几面,偷偷绣吧。不然你大都得受牵连。
梅子不明白这件事的牵扯和复杂,只好喔了声:妈,要不,我帮你?
白叶看着她,笑了笑说:噢,让我想想。
梅子便不再说话了。白叶起身往出走,吩咐道:梅子,我去请杨老师,你外婆在王大娘家,一会就回来。
梅子点点头,乖巧地看起书来。
奶,那为啥非要绣旗。北邪问道。
奶奶幽幽地说:这事说起来复杂,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多复杂?北邪问。
奶奶没回答,却接着讲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梅子已经睡醒一觉,睁眼看看窗外,夜已经很深。外婆和母亲都没有回来,福生早已歪在枕头上睡憨了。正想下炕去找,就听见院里一阵脚步声。
她赶紧爬去窗户上看,是母亲和外婆。
真是没想到,原子竟然也仁义,看不出来。外婆不可置信地说。
白叶点点头:人不可貌相。
梅子一下来了兴致:妈,杨老师来了?
外婆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说:可不是么,那男的看起来伤很重,杨老师开了些药。
白叶瞧了瞧灶火,说:是啊,不简单,这男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原子看起来很喜欢他呢。
梅子脱掉外套,钻进被窝说:喜欢是啥?
白叶帮她掖好被角:喜欢就是看着顺眼,老挂念着。
梅子又问:那男的是啥人?不怕原子的蛾翅膀?
蛾翅膀?是什么?白叶问。
就是她的眉毛啊,梅子伸出手来在眉毛上比了比。
外婆噗嗤笑起来:哎呦,这名儿起的。谁告你的啊。
梅子说:我啊。
白叶一边去拉灯,一边笑着说:亏你想得真像。好了,快睡吧。
屋里一片黑暗,母亲回去自己屋里。梅子望着窗帘上映出的寒冷月光,心里想着哪天要看看那个男人为啥不怕原子的蛾翅膀。
父亲很忙,经常见不着他的面。而母亲连日来,都在夜深人静了才拿出白布来偷偷绣几下。但不知道谁走露了风声,也许是有人故意散布,梅子上街买菜,都会有人投来低声的咒骂。就连老朱也不再热情,变得冷言冷语起来。
梅子有些懊恼和沮丧,每次兴冲冲出门,都会怏怏地回来。
有一次,王大娘趁天黑进来坐了一会,告诉了白叶这些风言风语。
白叶苦笑一声回道:我也没办法,不绣不行,新基在局里要吃拌的。
王大娘唉声叹气:可不是嘛,这几天好几个鬼子兵来了白吃白拿,大家都不敢言语。
白叶沉默不语。王大娘忽然悄悄说:听说前几日又去扫荡,抓了一个妇女主任,那女的据说长得好,全汾阳也挑不出几个来。唉,弄惨了。
白叶手里的针微微一颤,仍然没有说话。
王大娘脸上一片哀色,兔死狐悲地说:天天盼着平安些就好,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计较了。
白叶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总归会有办法的。
王大娘叹气地说:好活歹活,就盼着心里熨帖。说着便出屋回去了。
白叶跟着出去关好院门。便偷偷的拿出白布来开始绣,已经绣完四五幅。梅子看着红红的圆圈问母亲:妈,他们为啥白吃白拿。
白叶说:霸道呗。
那不给呢?
不给,不给可能会挨打。
为啥?打回去不行吗?
也行,可是我们手无寸铁。
梅子知道手无寸铁这个词,杨老师讲过,:那,神仙不是可以打老虎打狗吗。难道不能帮着打他们吗?
白叶飞快得绣着,一边回答:也能吧,可也得找到神仙啊。
怎么就能变成神仙?梅子突然问。
变神仙?白叶停了一下,旋即又绣起来:也许能,不过需要努力。
梅子点点头。沉默一阵又说:那地道呢?不是说里面有神仙吗?神仙有没有打通去墓子的路。
白叶乐了:还记着呀。那里面宝贝可多。不过都被转移了。
转移哪了?梅子着急地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白叶望着绣布,出神地想了一会。
梅子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妈,那宝贝也有鸭蛋青么?
你还知道鸭蛋青啊。白叶应和着她。
知道啊。妈,那你是咋知道转移的。梅子一会儿想这个,一会想那个。
白叶微笑不语。
你一定下去看过是吧。梅子笃定地说。
下去哪?外婆从下屋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黄符纸,摊在炕上说:听说这几日外面乱的,我求奶奶保护咱。新基回来也给他一张。
白叶眊了眼,正要说什么,忽然放下绣布,挑起一张来问:娘,这是什么符?
敕令。招天兵天将的。这可是我新学的。外婆得意地说。
问谁学的。白叶急切的问。
墨镜儿啊。外婆高兴的很:上午我去城隍庙,墨镜教我的,他还说这是专用符,只能咱家人用。
白叶二话不说,一把抓起来就丢进炕灶口。
外婆立时去抢,结果那些纸已经烧了大半儿,于是生气起来:哎呀,天杀你这死女子。又烧。
白叶摆摆手:娘,这些符可不敢再给别人看。不记得上次川烟夫人找麻烦?
外婆蓦然惊醒,愣在那里:哎呀,这墨镜,难不成是来害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