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雪压青松(中)
梅子急忙去找碗,倒了些热水端过去。
王大娘慢慢的用勺子喂了几口,却是喝进去的少,流出来的多,于是她说:白叶儿,我看这伤的不轻啊,怎么地给找个郎中先生瞧瞧。
白叶看着老朱惨白的脸,想了想说:要不,找杨老师来让他看看吧。
王大娘点点头。去炕灶洞里瞧了瞧,又跑到院里柴火堆拿回些木柴和煤,把火给生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白叶儿抽空去请了杨老师。
杨老师一进屋看见老朱那情状,甚为气愤,赶紧帮着又是换衣服,又诊脉,然后说:身体有淤血,又受了寒。看来得吃些药。
此时老朱已经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听说要买药,便抬了抬手,费力地指着炕柜,嘴唇蠕动几下却说不出话。
王大娘上炕打开柜子,寻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
老朱着急地指着炕柜下面,强使出一口气说:下,下面。
王大娘愣了一下,干脆把头也钻进炕柜去找。这种炕柜是大柜式的,山西这一带几乎每家都有,上层是木箱,下层是通体大柜子,平日放被褥之类,可钻得一个半大小孩。
又找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王大娘有些泄气。
老朱艰难地挪动身体,一只手向炕柜和炕的空隙中伸去。那炕柜有四个短脚支撑,其间能伸进一般粗细的大人手臂。
梅子一下反应过来,说:在底子下呢。
王大娘终于明白过来,伸手进去悉索半天,摸了一手灰却仍旧啥也没有。
梅子心里一亮,说:底板上摸摸。
王大娘只好又伸进去,反手去摸底板,终于在柜脚的弧逢里拽出一个小布包。打开看时却是十几块大洋。
噢。大家这才明白,老朱是要让拿去买药。
白叶见他虽是银匠,却清贫勤俭,想着可能也没什么积蓄。本来打算替他出医药钱。又想着平日里他从不多言多说,也不招惹人。如今遭难,也如此不落人嫌,更兼藏钱藏的巧妙,甚是有心思。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于是杨老师开了方子,便差梅子去药铺抓药。
养了两三日,老朱已经可以说话,自理。王大娘问他为何被抓,他却说不出所以然。
倒是梅子还书时发现了端倪。
老朱靠在炕柜上,接过书来,马上翻到一首诗,自言自语读了几遍。
梅子趁他不注意抢过来一看,念道:
夜雨寄北。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梅子很流畅的认了下来。老朱夸奖说:呦,背全活儿了。那你说说啥意思。
梅子刚要张嘴却卡了壳,她还不知道这首诗要表达什么。只好反问道:那你先说,你念了好多次。
老朱咧嘴一笑:我也不晓得,所以才问你嘛。
梅子翻着白眼说:那你干嘛着急忙慌的。
我吗?老朱看起来精神得很,又可以调侃了:怕是你着急,不会了吧。
梅子有些心虚地生气起来:哼,我迟早学会它。
这时,王大娘端着一碗汤面条进了屋:聊啥呢这么起劲。
老朱连忙合住书,赶紧伸手接过去:这回可麻烦下你和白叶。我这也快,一两天就能自己做饭了。
王大娘摆摆手:邻里邻居的,说啥麻烦不麻烦。换成我们遭了难,难道你不管?
老朱腼腆地笑了,端起碗咕噜咕噜吃起来。
我说老朱,其实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也好有照应。王大娘这会儿才有闲心打量着老朱简单的家当。
老朱含着一口饭没说话,王大娘又说道:要不,找隔壁街媒婆给你说合说合?
老朱闻言,头摇的拨浪鼓似的的:我这穷得叮当响,谁跟我苦了谁。
王大娘坐下来说:可不是这么的,有手有脚一起过日子。不怕穷。
老朱还是摇摇头:一个人惯了,不稀得。再说哪天指不定就走去外地,拖家带口的不方便。
噢,王大娘只好点点头说:也是个倔驴脾气。
梅子听着他俩对话,心里想到杨老师讲过的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老朱,你也是为了做我吗?
嗯?两个大人异口同声奇怪道。
梅子补充到:就是为了自己的想法。
老朱正含着一口汤,闻言差点呛着,咳嗽了几下说:小屁孩子,咋还知道这说辞。
梅子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对啊,我们上课学过。我要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我。
噢,这么的。看来上学就是不一样。王大娘点点头:还说啥了,快给大娘学学。
光有想法还不行,得做到。光做到也不够,要教别人也有。梅子很是兴奋,一股脑说了很多。平日里学到的此刻如流水般淌过唇舌,流向空气中。
老朱眼神逐渐亮了起来,问:这都是杨老师教的?
梅子得意地扬扬脑袋:是啊。
那,你能帮我问一个问题么?老朱忽然很诚恳地说。
问啥?梅子点点头。
帮我问问夜雨寄北到底啥意思。老朱说道。
夜雨寄北是什么?王大娘好奇地问。
就是一首诗啊,老朱只会念,不知道意思。梅子口齿伶俐地抢答道。
老朱竟没有像平日那样反驳逗乐,只是嘿嘿一笑。
喔。王大娘目光瞬间暗了一下:有学问真好。我也想学,可如今老了,记不住了,也学不会。说着她唉唉叹叹,有些愣神。
梅子歪头望着她:像我外婆那样才老了。
王大娘听着心里又欢喜起来,摸了摸脸颊问道:真的?大娘不老?
梅子摇摇头。
白叶儿咋就生了你这么个嘴甜的。王大娘高兴的拍了拍梅子的脑袋:走吧,上你家瞧瞧去。
二人出了屋,上来里院儿。白叶正在绣活,外婆和福生正歪在炕上玩。
没等坐下来开口,外婆忽然招招手:快,日本女人原子来了。
白叶起身望望,急忙迎出去。二人在院里说了几句话,原子又是鞠躬又是点头的走了。
找你干嘛呢?外婆问道。
白叶一脸疑惑地又坐下来继续干活:想请我帮个大忙。
啥大忙?王大娘问道:日本人能有啥好事。
白叶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她说务必请我帮忙,还说明天川烟夫人亲自来说明。
准没好事儿。外婆笃定地说。
可不是么,我这心里头突突直跳。怕不是有啥麻烦。白叶回道。
大家闲坐了一会儿。只听院里有人喊道:屋里有人吗?
梅子听着耳熟,赶紧隔着玻璃一看,大声喊起来:杨老师,有呢,有呢。
片刻,杨老师走了进来。梅子立刻问道:杨老师我有问题要问。
呦,好学生,一见面就问问题。杨老师看起来很高兴。
杨老师,老朱托我问你夜雨寄北是啥意思。梅子嘻嘻地笑着。
唉?刚刚我还去看他,他怎么没问。杨老师有些奇怪。旋即又说:夜雨寄北是李商隐的名诗。表达了亲友之间的思念之情。
梅子又问:那巴山呢?秋池呢?西窗烛呢?
记性这么好啊,梅子。杨老师坐在炕头,慢慢地说起来:这巴山啊,是指陕西南面和四川东北的巴蜀一带。秋池指秋天到了,池塘里的水。就好像我们说春泥一样。西窗烛则是化用隐喻,表示坐在一起聊着忘了时间,一看蜡烛都快灭了。
他尽可能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说出来,不光梅子,连王大娘和外婆也大概明白了。
可不就是大雁传书,互相问信挂念么。外婆很有感触地说道。
对,对。是这么个意思。杨老师点点头。
白叶抬头看见外婆有些伤感,连忙岔开话题:老朱问这干嘛?
梅子说:我一还书,他就抢着翻到这首,反复念了好几次呢。
王大娘噗嗤一乐:这人也是怪,还不乐意给他说媳妇。
就是,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想法。梅子肯定地附和道。
噢?杨老师颇有兴趣:这么说,老朱不仅认得字,还有挺有思想。
白叶规整着绣片,说: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有一次他央新基救他的亲戚,说是被当做汉奸抓了起来。事后我问新基,他才说其实是故意安的罪名。那人真正的身份是这个。白叶比划了一个八字。
杨老师不动声色地说:竟有此事。看来老朱这次是被连累了。
王大娘则被吓了一跳:这么说,老朱真的是?
白叶摇摇头:这事啊,新基打听过了,说是弄错了。
吓人。王大娘拍拍心口,吐了吐舌头。
妈,这是啥意思?梅子也比了一个八字。
白叶一笑:发财呗。
发财?梅子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目光转向了杨老师。
杨老师却没看见她,不知在想着什么。梅子喊了一声,他才收神,站起来准备走:对了,我忘了添火。赶紧回去了。不然一会还得重新生炉子。
梅子心里疑惑起来,却也没有再问出口。
白叶和王大娘一起送杨老师出去。
梅子坐在那里想着:今天老朱和杨老师好奇怪呢。老朱真的不知道夜雨寄北的意思?杨老师为啥见妈比划个八字就愣神了呢?到底啥意思呢?
外婆你知道吗?梅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啥?外婆被她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
这个。梅子比着八字。
外婆摇头说:不知,你妈神神秘秘的,哪知道她那精怪脑子里成天净想些啥。
白叶也没有回来,想必是看老朱去了。梅子正想下炕去告诉老朱夜雨寄北的意思,就听二进院儿的原子那屋传来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