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雪霏霏(上)
王新基进了屋,正看见娘三抱头大哭,惊了一吓,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梅子一见父亲,立刻扑进了他怀中。
白叶擦擦泪,道出了原委。
王新基听完,立即说道:这事也是迟早的。这样吧,娘以后就别回村里了,住下来不走了。
外婆渐渐止了哭,长叹了几声:算你小子有良心,小时候没白看护你。
白叶将桌上一任物件收拾起来,拿回屋放了。
王新基转头吩咐梅子:女子,去隔壁街卖猪头肉的包半斤回来。就说大下午出去给钱。
梅子应声出来了。正值中午,街上很是安静。她好几天没出来逛了,左瞅右瞅的感觉甚么都新鲜。刚拐巷子口就闻到一股馋人的肉香,梅子紧跑几步,进了院儿。
掌柜在当院正拿笊篱从卤汤锅里捞着碎末,抬头看了梅子一眼说:是你啊,今儿来晚了,没了。说着他澄了澄油:也是怪了,夜来半夜就有人买走一大半,也不嫌刚下锅还生着哩。上午却没一个鬼影儿。得,临了,早上那人又来了,把剩下的都搜刮走了。梅子呀,你就迟了那么一小步。
梅子有点失望,眼睛望着卤汤直流口水。
掌柜的捞了一通啥也没捞着,笊篱中只有些煮落的调料叶子。他看着梅子忽然笑了:梅子,馋了?
梅子使劲点点头,心里忽然有了希望。
掌柜的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拿了个碟子,一弯腰在旁边架子底下悉悉索索弄了半天,才站起来。
梅子立刻闻道一股扑鼻的香味,眼前一亮,竟是一小碟切好的酱猪头肉片。
只见他扯过几张麻纸来,将肉悉数倒在纸上,包起来递给梅子说:也就是老王,别家来了,汤汁都没有。
梅子看着他,接过来说:我大说下午出来给钱。
掌柜的摆了摆油滋滋的手,晃着油亮的脸说:得了,快回吧,
梅子对他笑了笑,喜滋滋地就往出跑。还没到院门,就听巷子里一阵狗叫。她探头一看,就见从巷口飞跑过来几只狗,正往这院子里扑来。
梅子顿时吓坏了,还没等她张嘴叫喊,就感觉一只满是肉味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从后面将她拎小鸡似的扔进离院门最近的屋子,卡拉一声从外面锁死了。
梅子一骨碌爬起来,正要叫喊,就听见狗叫声进了院子,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这帮畜生,吃,吃,让你们这帮龌龊狗子吃。这是掌柜的声音,充满了愤恨。
谁狗子?就听一个男人扯长音儿,高声叫着进了院儿。
啊,没,没,我说是皇军的爱犬。掌柜的语气软了下来,陪笑着说。梅子有些好奇,不禁凑近门缝去看。
院当中锅旁边有三只大狼狗,正在那呼哧呼哧地啃着肉骨头。
一个穿黑褂子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头,背对这边站着。
掌柜的哈腰站在旁边一个劲夸
:这犬就是好,你看那毛油光水滑的,也就是您,别家谁能啊。
黑褂子叉着腰说:去去,别啰嗦。肉呢?
掌柜的急忙从架子下面掏出来一个包,呈给黑褂子:孝敬您的,这几天猪少,夜来就宰了一只,这还是一煮出来就给您留着了。
黑褂子歪着头嗯了一声:行了。明天再多点,这可不够吃的。
掌柜的苦笑得一咧嘴:您行行好,我这也是紧好的留着。
黑褂子掂了掂那包猪头肉:行吧,这几天有没有奇怪的人来啊。
掌柜的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您也知道,我这买卖,都是老主顾。您也熟的,那老宋家,老郭家,,,,,
黑褂子不耐烦摆地摆手:行了行了,去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梅子吓得连忙躲起来,只在一瞬间看见那人脸黄黄的像个病痨鬼。
狗呜呜地跟着黑褂子走了,掌柜的一路送出院门,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来。
梅子偷偷瞧着他走回去一脚踢开刚刚给狗吃过骨头的盆,骂了一句:龌龊的。那盆被踹了老远,嗡嗡转了几个圈停住了。他唉声叹气地又跑过去捡了回来。正要收拾院子,忽然拍了下脑门,哎呀一声,便赶紧跑来这边把门打开了。
梅子急忙站起来,她心知掌柜的是好意,所以并没有害怕。
掌柜的憨憨一笑,不知如何安慰她,搓着手说:不怕,不怕,刚才那狗太狠了,我怕伤着你。他们已经去了南头,快回家吧。要不老王等急了。
梅子闪着晶亮亮的大眼看着他,忽然一笑。
掌柜的随即也笑了起来。
梅子一闪身跑出来,身后传来掌柜的叫喊声:对了,往后中午别出门!
她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的,刚进院门正好碰上要出去寻她的父亲。
哎呀,干啥去了,这么一阵子才回来,急死我们了。王新基急切的嗔怪着,拉上她就往回走。
梅子边走边说:刚才我遇着大狼狗了。
啊?王新基连忙拽住她,蹲下来扳着身子左看右看,着急地说:没有咬吧,没有咬吧。
白叶闻讯跑出来焦急地问:哪来的大狼狗。没咬着吧
梅子摇摇头,将一小包猪头肉交给母亲,说:肉掌柜救的我。说着便把刚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白叶听得心惊肉跳。不住地埋怨王新基,不该让孩子去。
王新基充耳不闻,来回踱着步。
梅子望着父亲坐立不安,隐隐感到有甚么不好的事。
好女子,你再说说,肉掌柜说谁买了一大半肉。王新基又蹲下来,压低声问。
梅子也低声回答说:只说一个人,不嫌生就买走了。
白叶也蹲下来悄悄说:怎么回事,有问题?
王新基嗯了一声,脸色颇为紧张:先吃饭吧。一会再说。
一家人很少聚在一起,今天又特意割了猪头肉。外婆甚是欣慰,说要多住几日,带带孩子们。
王新基顾不上说话,急匆匆扒拉了几口便出门了。
梅子勤快地帮母亲收拾好碗筷,便回屋子准备写字。
王头在不在,头儿在不在。梅子听见一声叫喊,跑到门帘那掀开一条缝偷偷看去。
只见一个穿父亲衣服一样的人气喘吁吁跑进来:哎呀,太太在家啊。头儿在不在。
白叶忙应声说:刚才就出去了。发生什么事么。
嗨,紧急任务。那人喘了口气,又说:都是得罪人的事,您可不知道,城北那瞧病的郎中被抓了,上头命令我们急审呢。
啊?白叶目瞪口呆:郎中不是看病的么?
是啊,您说这。那人看了看院里没人,又说:说是审不出来就要关黑房子。
话一出口,梅子清楚地瞧见母亲拿针的手抖了几下。
我得走了,太太。头儿回来赶紧叫过局子来。我再去找找。那人说着跑出去了。
白叶才回过神来,急忙叫道:你去南街看看吧,指不定在那查访呢。
好嘞。远远地那人应了一句。
梅子蹑手蹑脚回到炕上,心里想着黑房子是甚么,怎么把母亲吓得发抖。要知道,母亲只有在特别紧张时才会发抖。不知不觉间,她竟在纸上写下了黑房子三个大字。
一下午没事,晚上掌灯的时候,白叶进来叫梅子吃饭,看到她描红,很是高兴地拿起来看着:不错,梅子进步了呢。
忽然她看见黑房子三个字,吓得一噤声急急地揉成一团:以后可不敢写这几个字。
梅子问:为啥?
白叶说:晚上再说,赶紧收拾吃饭。记着,说也不能说。
梅子见母亲一脸严肃,连连点头。
晚上,本来想着听外婆说些新鲜事,什么夜游神的铜铃眼大椽子腿,小狐狸飞来飞去,鬼打墙诸如此类神奇怪异之事。谁知外婆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还呼呼打着呼噜。
梅子叹了口气,只好瞪着黑乎乎的房梁,便想起黑房子。心想也不知道是甚么样子,干什么用的,为什么母亲害怕。
这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恍惚间感觉自己被关在了黑房子里,有两只狼狗在外面跑来跑去,随时等着吃她,梅子吓得尖叫一声,惊醒了。
怎么了?黑暗中听见母亲挑帘进来,拉着了灯。
梅子坐在炕上直喘气:我梦见,狼狗要吃我。
白叶抱住她轻轻拍着:不怕,不怕。一个梦而已,不怕啊。
缓了一会,梅子才又躺下来睡着。
雨淅淅沥沥下着,空气已经很冷了。
白叶一大早便找出厚门帘挂起来,炕灶也生着了火。
外婆抱着弟弟在炕上暖暖和和地玩着。
母亲将绣床搬在了炕下面,点了一盏很亮的煤油灯放在炕桌上,昏暗的屋子霎时明亮起来。
妈,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梅子有点犹豫不决地问。
白叶嗯了声,手里飞针走线。原子的衣服马上绣完了,宋家小姐的也绣了一大半。
梅子憋了好久,才问出来:妈,什么是黑房子。
白叶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好半天才说:就知道你好奇。也罢,就告诉你也是长见闻。那黑房子是关人的,里面很可怕。
梅子听母亲回了她,连忙追问:关什么人?
白叶又停了半天才说:犯人。
梅子不明白犯人指什么,但又有些模糊地感觉不好:犯人是不好的人吗?
白叶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有时候好人也会变成犯人,不好的人也会变成好人。
梅子顿时不明白了:那到底啥是好人,啥是不好的人?
白叶显然被问住,针尖停在半空,映着灯光。亮晶晶地闪了一下:嗯,好人,不好的人。这个很难分辨。有时候你看着好不定有多坏呢,有时候你看着不好其实很好。就像油糕一样,如果都捏成一个形状,下锅一炸,谁能分得清里面是啥馅呢?
梅子听得有点流口水。但道理却听懂了:那怎么分辨好不好呢?
母亲还没说,外婆先说了:油糕好不好,吃了才知道。
福生咿咿呀呀地嗯着,逗得大家直笑。
梅子又问:有没有什么办法,一眼看出来好不好呢?
白叶这回却没有思考,脱口就说:凭心。
梅子反复嘟囔着:心?心是啥样?
白叶不再说话。,专注地绣着。
福生坐在外婆怀里睡着了。梅子也有些困,爬到炕上依偎在外婆旁边。
窗外雨下了一整天,一场秋雨一场寒,看来天马上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