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雪霏霏(下)
梅子发烧了,睡了一天才醒过来。
外婆见她嚷嚷着饿,谢天谢地地去拿吃的去了。
梅子看着汤面一点胃口都没有,却说想吃桃杏脯。
外婆笑了起来:哎呦,还惦记呢。得。就知道你馋,给你留着呢。说着从炕柜里拿出个小瓷罐。一打开,梅子就闻到了果脯特有的香味,直流口水。
外婆拿出几块来,高兴地说:吃吧,可是不能吃多了。过一会再吃面。
梅子点点头,一下塞进嘴里,瞬时唇舌流津,胃口大开。
外婆把汤面推到她跟前,说:吃点就有力气了。
梅子很快恢复了生气,一边吃一边问:外婆我生病了吗?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可不是生病了么?都怪你妈把神符烧了。外婆正想数落白叶。
白叶一挑帘进来了:别听你外婆胡说,分明是那天一大早坐在院子里着凉了。
外婆白了白叶一眼,对梅子说:你看,你看,她还不承认。要不是我烧了符水能好这么快?
梅子一听符水,立刻想到以往外婆给人瞧事时的那碗纸灰水,不禁哆嗦了一下:啊,,,,,
白叶对外婆使了个眼色,说:没有喝,你喝的是石膏水。
石膏水是啥?梅子这才放心下来,又问。
退烧的。白叶应声说。
外婆没再说话,左手掐来掐去,嘀咕着什么。过了一会,才说:白叶儿,我都计划好了。明天呀,回村儿一趟,把神龛给请过来。
啊??白叶诧异了一下。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放心吧,我准保弄得妥妥当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赚点小钱,还能给你们补贴家用,给俺孩们买好吃的呢,是吧梅子。
梅子吃了半碗饭,此刻正扒着装果脯的瓷罐转圈:外婆,就是你的那些小人?
嗯,那可不是小人。是神仙。外婆笑着地纠正她。
白叶叹了口气:唉,得了,这回真的神仙老虎狗了。
梅子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神仙。妈,外婆那些神仙能打狗?
白叶无可奈何地说:能,能得很。都是王新基惯的。你们一大一小。说着忽然忍不住笑起来,拿着碗出去了。
梅子眼尖,瞧见她笑,急忙问:妈,为啥笑?
白叶早走远了。梅子只好嘟囔一句:肯定有古怪。
隔天,外婆天一亮就去了村里,直到午饭后才回来。
她真的雇上老李头的车,把神龛给搬来,安顿在了灶房对面的那间屋子里。
梅子跑进去瞧了瞧,真是大开眼界。自从出生以来,都是外婆来城里,她很少回村子。从来不知道外婆还有这些名堂。
一,二,三,四,五,六,,,,,梅子数了一下,十个呢。有红衣白须的老爷爷,威武的红脸大将,憨态可掬的小童子,还有七彩纱衣的仙女,也有乐呵呵的官老爷,还有,,,,
诶,这个我认得,是观音娘娘。梅子指着一位白衣披帛,慈祥可亲的雕像,欣然叫道。
还认得观音呢?外婆点了几柱香,擦擦抹抹地忙活着。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你好,请问这些神像,是保佑什么的?
祖孙俩转头一看,竟是二进院的原子。她穿着淡粉色的和服,站在门口。
外婆嘿嘿乐着,把她请了进来:是嘞,保佑平安,发财,驱邪祛病。
原子神情肃穆地对着神像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对外婆说:谢谢。辛苦了。听说您会祝由术?
外婆哎呦一声,有些得意,又有些谨慎地夸奖起来:您还知道祝由术,太厉害了。我这小老太婆,也就会一点点。
原子忽然朝她鞠了一躬,说:那太好了。正好川烟夫人有些事情,想请教于神明,那就有劳您了。
外婆没有料到生意来得这么快,颇感意外地说:那,那没问题。您来就成。
原子略一颔首,对着梅子点头一笑,便去了上屋。
梅子连忙凑过去问外婆:外婆,什么是祝由术。
外婆想了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胡诌地说:就是,,神仙法术。
就是打狗的?梅子只要听见神仙就高兴。
外婆连连点头:对,打狗,打驴,打老虎,都打。
梅子喔了一声,心里却不甚满意地想:哪天去问杨老师,他保准知道。她心里早就讨厌起前几日在肉掌柜那里遇到的狗,于是暗中拿定主意:要是真能打狗,哼,先打黑褂子的大狼狗。
外婆虽然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不识字,但很聪明。早些年因为外公走西口贩卖货物,见过不少好物件,也听过很多见闻,所以比寻常老太太反而有见识,待人接物甚是圆滑。后来因为国内局势动荡,外公便不怎么回来了,却也经常托人捎回来钱物,日子倒也殷实。
王新基父母去世很早,所以他几乎是邻居养大的。而邻居就是外婆家,外婆很是喜欢王新基诚恳踏实,又和独生女白叶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甚好。便索性出钱让他们读私塾学文化,以期图个好生计。
后来王新基去了警察局当差,俩人成家立业,就在城里安家了。
而外婆独居乡下,也不知怎地,便学起了祝由术,家里供了几堂神,开始给人瞧事。
这些都是闲暇时,外婆絮叨的,梅子曾问过她,那些神仙法术是跟谁学的。
外婆只说是一个游方的道姑。因为她布施了些钱财,又在家里住了两天,吃了几顿饭,便教些雕虫小技,说足够她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雕虫小技。梅子对这个词颇感兴趣。
外婆说当时她特别惊奇,可那尼姑却说只是雕虫小技,于是就记住了。
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外婆去灶房做饭,梅子独自站在那出神地想着。耳中听见上屋门帘一响,原子捧着衣服出来了。母亲跟在后面送她:原子小姐小心台阶。
原子温柔地回应:麻烦您了。您请留步。她慢慢地走下台阶,轻轻一顿首,便走了。
梅子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刚才她说要来瞧事,心里忽然很期待。
再过几日,就要参加舞会了。自从那天父亲应允后,母亲便见缝插针地给梅子绣了一件半大褂子。衣服颜色是梅子最喜欢的淡瓦蓝,襟角上绣着一丛藏青色的兰,几朵嫩黄的小花摇曳地开在其间。
梅子心里美得开了花,走路都哼着小曲。
梅子,啥高兴事,跟咱也说说。老朱叮叮当当地敲着银胚,一边逗着梅子。
梅子心情好,便走过去看他干活。
老朱见她不说话,又逗:不说咱也知道,准是你妈给你做好吃的了。
梅子得意的摇摇头。
老朱又说:那是做新衣服了。
梅子连忙应声:才不是。
老朱嘿嘿一笑:准是我猜着了。
梅子有点泄气地说:没意思,才两次就猜着了。
老朱乐了:那我再猜猜?
梅子点点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老朱故作为难地想了想:嗯,我知道了,你大要带你去舞会。
啊?梅子顿时惊奇了:你咋知道,都被你猜着了。
嗨,全汾阳城都知道川烟要开舞会,你大是警察局的头,肯定要去呗。
我可是听说了,川烟这次开的是家庭舞会,去参加的人都要带家属。
老朱说的煞有介事。
梅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我大都没有带我。
老朱歇了歇手上的活计,说:你看,我算的准不准。
梅子没有回他,却问:老朱叔,你说,舞会是啥样?
老朱嘿一声:这我哪里晓得,我可没去过。等你回来给我说说呗。
这时,从二进院出来两个人。梅子一瞧,是原子和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很好看的灰色洋装,带着一顶黑帽子,帽纱遮了多半张脸,只露出白白的下巴和涂了红的嘴唇。
梅子经常和母亲去服装店看花样,所以认得各种衣服款式。
她俩说笑着走了过来。洋装女人看见梅子便止住脚步,对原子说:这就是王太太的千金?
原子点点头。
那女人立刻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糖,递给梅子:漂亮的小姑娘。过几天去拜访你的母亲和外婆。
梅子迟疑地望着她,没有去接。
老朱则继续捶打着他的银胚,没有任何表情和话语。
原子冲梅子温柔地一笑:拿着吧。川烟夫人很喜欢你。
喔,原来她就是川烟夫人。梅子暗暗想,眼睛不由得去打量,依稀看到面纱下,她的眉毛又长又细,不像原子那么吓人。
川烟夫人看出了她的拘谨,轻言细语:没事的。拿着吧。下次再给你带一些。说着便塞到了她手中。
梅子赶紧朝她施了个礼。
川烟夫人摸摸她的头,和原子出了大门。片刻后,过来一辆轿车将她们载走了。
梅子望着门外,听见老朱说话了:日本人给的糖也敢吃?
梅子转头看看他,慢慢地掰开一颗。忽然自己笑起来,趁老朱不注意,一下塞进了他嘴里。
老朱一急,要往出吐,谁料被梅子捏住了嘴,一不小竟囫囵咽了下去。
梅子哈哈一笑:反正你先吃了。哈哈,有毒也是你先毒。
老朱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干瞪眼。
梅子朝他做个鬼脸,一溜烟便跑回了家。
这些天,梅子天天数日子,盼望着舞会。母亲笑她快魔怔了,父亲则一见面就叮嘱她,去了舞会不能乱说话。
梅子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不过一想到能去,便不觉麻烦了。
这天早晨,福生还没醒,她帮母亲收拾好碗筷正要回屋,就见对面屋门大开着,外婆坐在那画着什么,嘴里还不断地说:这样?不对。这样?也不对。
她抬头看见梅子,连忙招手:快来,还记得那天的神符不?
梅子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外婆有些着急:鬼女子,到底记不记得?
梅子点点头。
外婆把朱笔递过来说:那你给外婆画一下看看。
梅子却摇头说:不,妈说过,不给人说。
外婆戳了梅子一下:我是外人?快点,画出来我好研究研究。说不定能赚多钱呢。她高兴地搓搓手。
梅子想了想说:嗯,你是外婆,不是外人。那好吧。
于是她拿起笔,一边想,一边画了起来。刚画几笔,外婆便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正说着,就听一阵哒哒哒地脚步走近院门。
梅子听着甚是耳熟的木屐声,就知是原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