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蕃秀初华(上)
清明过后,可以穿夹衣了。
梅子长得很快,去年的衣服已经捉襟见肘,母亲找了一些布头,给她把袖口,衣身加长,起先梅子觉得难看,可是看到母亲在接口处绣出细致好看的小花,便很乐意的穿上了。
白叶望着在院儿里玩耍的孩子们,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惆怅和不舍。
四月底的一天中午,白叶在门道中做着绣活,那是一件漂亮的旗袍。雪白的真丝底子上,一枝梅肆意开放,深玫瑰红的花儿,一簇一簇惊艳无比。
妈,真好看。梅子艳羡的望着。
白叶轻轻说: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梅子没有学过这首诗,却无端的知晓其中含义:雪比梅白,梅却比雪香,梅和雪相得益彰。妈,你穿上肯定好看。
你都会用相得益彰了。白叶说完笑了笑,没有再开口。
近日来,因为那些有毒大缸的事情,王新基忙得披星戴月。据说那个墓下,又一连挖出两个宋墓,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老朱都被抽调过去了。
梅子想起这些,按捺不住地问母亲:妈,不是可以挖地道,再搬空么。
白叶说:日本人提高了警惕,日夜把守。这次很难。
梅子问:神仙也不管用?
白叶抬头歇了歇眼睛:哪里有神仙呢?都是那些可爱的人,一锨一锨,一笼一笼,挖出来的。
梅子听着,回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梦。地道里进进出出的人,身上的泥,笼里的土,原来竟是真实的。
妈,神仙老虎狗真的是假的吗?梅子仍然不放心地问。
说真也假,说假也真。你认为什么是神仙老虎狗,什么就是。白叶回道。
梅子点点头,没有再问。历经这么多事,她已经依稀懂得了很多说不出的道理。
有人扣响了门环,梅子正要去看。白叶拦着她:我去吧。
她轻快地走到院里。
妈!梅子迅速掀起门帘,忽然没来由的喊了一声。
白叶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看了梅子一眼。
梅子看见母亲朝她看看,然后又转头过去,正心里有点异样时,猛地听母亲大叫一声,身子向后栽倒下来。
妈!梅子惊叫起来,就往下跑。门外那人同时大呼一声,踉踉跄跄地扑进来扶住了白叶。
梅子奔过去看时,那人头上披着一件杏黄衫子,正扶着紧闭双目的白叶。
梅子一把掀掉衫子,竟然是父亲:大?怎么是你?
王新基顾不得说话,抱起白叶就回屋。外婆听到动静也从下屋出来,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快,快。
梅子盯着躺在炕上的母亲,紧紧拽住她的手:妈,妈,你怎么了,怎么了。
熟睡中的福生也被惊醒了,一看母亲惨白着脸一动不动,不由得放声大哭。
王新基连忙抱着哄他。
外婆摸摸白叶的脉,又摸摸头,使劲掐人中,白叶却依然动也不动。
她被吓坏了,一时间急得语无伦次:这可咋,咋办啊。
闻讯而来的王大娘,进屋一瞧吓呆了。
王新基冷静了下来,说:要不去请杨老师吧。
王大娘一迭声说:我去,我去,你看着她。说着快步跑了出去。
梅子心里有些害怕,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到底咋回事啊?外婆这会子才回过神来问道。王新基说:我也不知道啊。好不容易忙完,想着赶紧回来,路上看到有卖衣裳的,杏黄衫子好看啊。我就想着白叶好些日子没买新衣服了,就买下来。又思谋给她一个意外的喜,于是把衫子搭到头上藏起来,等她开门时吓她一跳。谁知,真的吓着了。
外婆拍打着他,埋怨道:吓什么呀,都怪你。
梅子一边抽噎,一边搓着白叶的手,胳膊,她白细的皮肤被搓得通红,也仍旧如泥塑一般无动于衷。
福生嘤嘤哭了半天,伏在王新基肩膀上又睡着了。
外婆接过福生轻轻放回褥子上,给他盖好了薄被。
此刻,王新基心里焦灼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度时如年,每一分秒都是煎熬。好不容易听见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王大娘和杨老师终于来了。
真巧,再迟一步,杨老师就去局长家了。王大娘气吁吁地说。
杨老师二话不说,拿起白叶的手腕搭脉,片刻后又探了探人迎脉,只见他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新基,快去药铺拿净山萸肉三两。
王新基顾不得答应,拔腿就跑。
杨老师又吩咐道:王大娘,你腿脚利索,快去灶房划火热水,等新基回来急火熬一大碗。
诶!王大娘忙不迭去了灶房。
外婆急了:那我干啥。
杨老师指着白叶的虎口和神门穴说:你就慢慢揉这两个地方。
又对梅子说:你捏十个手指头和大拇指外侧这里。他示意了一下,梅子赶紧照做。
不多时,听见王新基买药回来,半路便被王大娘喊住。
好了我去看看,你们别停。杨老师挑帘出去了。
外婆一边捏一边哭着说:快醒醒吧,我的孩儿。快醒醒。
梅子如鲠在喉说不话来,心里却七上八下,乱极了。她想着母亲这些天的奇怪,不由得又怕又惊,脊背上寒意顿生。
一会功夫,王新基端着一大碗药汤上来了,王大娘和杨老师跟在后面。
外婆把白叶扶起来,王大娘爬上炕去,接过碗,试探着喂进去一勺,见没有流出来,高兴地说:有救啊。
于是,她一勺一勺喂下去,约摸快喝完时,只听白叶哼了一声,咳咳几下。
醒了醒了!大家欣喜如狂。
王大娘赶紧将剩下的药都喂进去。外婆又是拍后背,又是拍胸脯,一阵折腾后,白叶缓缓睁开了眼睛。
妈!梅子喊道。
叶儿。
白叶。
大家齐声呼唤。
白叶努力笑了笑,微弱地说:我这是怎么了。
嗨,好了,这下好了。王大娘欢喜地说。
你晕倒了啊。外婆说。
白叶闭了一会眼睛,渐渐缓过神来,慢慢说:噢,想起来了。我刚才开门,看到一张血盆大口朝我张开,就,吓晕了。
啊?
嗯?
喔~
众人惊诧不已。
王新基急急地说:不是啊,是我把衣服盖在头上准备吓你一跳。哪来的血盆大口。
白叶摇摇头,抬起胳膊无力地比划道:这么大,脸盆似的。瞪着两只铜铃眼。好可怕啊。
大家面面相觑。杨老师沉思起来:白叶,前几天你接触过那两口大缸?
白叶闭着眼睛摇摇头。
杨老师走过去又探探脉,找了纸笔开出几付方子,递给王新基:新基,再抓几付,她这一时半会还不能痊愈。
王新基点点头。
我得去局长家了。这几日不太平啊。杨老师对王新基使了个眼色。俩人便一起出了屋。
好一会儿,杨老师才走了。王新基进屋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
梅子觉得他有些异样,便问:大,我妈能好吗?
王新基木然点点头:能能。
外婆催促着他:快去抓药啊。愣啥神。
王新基这才激灵一下,跳起来出去了。
几天以后,白叶好了很多。已经可以做活了,只是时间一长便背疼。这是从来没过的,以前无论坐多久,也只是脖颈困。
生病之前,旗袍已绣好一多半,如今她废寝忘食赶着活计,外婆心疼地让她休息,她都不肯。就这样没两日便绣完了。
梅子看着平铺在炕上的旗袍,心里总觉着它有一股不祥之兆。
白叶却很高兴,她乐乐呵呵穿起来,左转右转。
梅子心情复杂:好看是好看。
话里有话啊。这鬼女子。白叶说道。
梅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诶?对了,梅子咱们一家没照过相片吧。要不哪天叫上你大一起去照相馆?白叶忽然兴奋地说。
梅子却高兴不起来,她看着母亲没有血色的脸,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不知从何而起。
天气很快暖起来,夹衣有些穿不住了,阳光分外温柔起来,人们纷纷换成单衣,享受着暖风和煦地抚摸。
因为母亲身体不舒服,学堂去不了,梅子只好自己看书。她断断续续从杨老师,王大娘,父亲嘴里得知,那两个墓被搬空一大半后,日本人发现了地道。幸好那条地道是从别处挖的,没有溯源到梅子家。
川烟很愤怒,下令挨家挨户彻查。
啊?那查到了吗?北邪着急地问奶奶。
哪能让他们查到呢。奶奶镇定地说:后来我问我大时,我大说在川烟下令之前就填平了。整个汾阳城下面,只留下了死胡同。
动作真快啊。北邪赞道:那后来呢。
没查到,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奶奶回道。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不坏挂着,她索性连药也不吃了。那段时间日本人又搞强化治安,王新基更忙起来,杨老师也好些日子没来了。
梅子无聊的坐在花坛边,看着福生挖泥巴。母亲种下的那些花在暖阳中开始争奇斗艳地怒放。
有人吗?梅子听见二进院儿里有人喊道。她跑到院儿门口一看。
一个男人,穿一身深绿色军装,正站在千羽那个屋子前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