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瘸子恼怒地看了一眼叶无双，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随后只得又将酒葫芦打开，灌了一大口，又直接坐到了地上。

　　此时少年心事重重地走到老瘸子面前，沉默了片刻后，叹息一声，又来到城隍庙身后，小心翼翼地抽出底座下的一块青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藏了多年的破布袋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片刻后，少年在老瘸子身前的地面上清理出一块干净之地，随即将破布袋子里面装的钱一下子给倒了出来。

　　“这里差不多两百来文，我偷偷攒了两年，生怕你偷去买酒喝，本想着再攒点儿，咱们就可以用这些钱离开这儿，如今塞外很乱，若真是那些个北蛮子和妖物打了进来，你我都活不成，现在……你要吃肉喝酒就拿去吧。”少年缓缓的把话说完，心中突然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毕竟也省吃俭用了两年才攒下，这样一笔钱对于一个十岁孩童而言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他还要养活自己跟老瘸子，为了攒下这些钱经历了多少心酸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到此刻这小子眼中将出未出的泪水，老瘸子心头莫名一阵心酸，一时间先前的怒火烟消云散，原地沉默了许久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铜钱收起来，装进了少年的破布口袋，随后什么也不说，起身去到角落，拿手抓着那撒了一地的面条就往嘴里送。

　　叶无双哪能见着老瘸子吃那洒落在地面的食物，满是泥尘不说，其中甚至还混杂着瓷碗的碎片，万一不小心吞下去一片，说不好就会因此没命。

　　“老瘸子！你别吃了！我去给你再做一碗！”

　　但老瘸子很固执，转头喝住了想要上前阻止他的少年，随后又回过头，开始不管不顾地吃起了地上的食物，一直到嘴角被碎片划破，他才终于停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这些年若不是你在，老子可能活得还不如乞丐，甚至连这种打翻在地的食物都会变得很是奢侈，这……是我欠你的。”

　　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老瘸子……你……”

　　此时老瘸子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坐在地上，看着庙外那依旧持续不停的雨，神情有些恍惚，那嘈杂的雨声，好似小人得志一般，你越烦它，它就越能惹得你恼怒。

　　直到再次拿起酒葫芦时，他才略感到安心，只是这次，葫芦里已然见底，就算他再如何倒，也只有一两滴酒落到嘴里，如此，好像再也找不到东西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安。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开口问了一句这么多年来没敢问的话。“这些年……你就一点也不好奇自己的身世？”

　　少年愣了一下，深感突兀，不知如何作答，这些年二人一同生活，就算不是父子，也早已经成为对方最亲近的那个人，叶无双从来不愿去追问什么，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更是下意识的想要避讳。

　　“不是……雪地中捡来的吗？有何身世？”

　　“这种鬼话还能骗得了你？你是老子抱回来的不假，但却不是在雪地中抱回来的。”老瘸子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但在看向叶无双时，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犹豫了许久，终是没能说出口。

　　少年装作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低头细数着小破布口袋中的铜钱，生怕丢失了一枚，却是片刻也不敢抬头与老瘸子目光相对。

　　“老瘸子，不想说就不说了，若上天注定我与父母分别，那便是此生无缘，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话音一落，二人皆是沉默起来，老瘸子不愿说，小叶子也不想听，虽说二人并非父子，可这些年相处朝夕相处，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又怎能说不是父子？

　　就连镇上那猎户王二叔曾捡来的大黑狗都懂得那份相依为命的情义，在主人离世后于坟头绝食而亡，他小叶子又如何会不懂这份教养多年的恩情，所以他从来不问自己的身世，也就心安理得的把老瘸子编织的拙劣谎言当成事实。

　　此刻，他们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心中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不再去讨论那个话题。

　　“那你有没有其他问题想问我？比如你亲生父母的名讳？或者我到底是什么人？”

　　此时少年心神一松，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微笑了起来。“没有，若非得让我问，便只有一个问题。”

　　老瘸子是第一次看到小叶子脸上的笑容，心中是又惊又喜，心想原来这小子会笑啊？可为何要在此时笑呢？是开心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想不明白，轻声言道：“你问吧。”

　　“六岁时，你传了我一部道家《清心咒》，说是在夜里打坐时一直默念便能够修行，可这都四年了，这东西除了能让人静下心来，好像并无其他作用，所以想问你是否在骗我？”

　　老瘸子楞了片刻，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有这一回事，但面对小叶子那期待的目光，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忘记了，于是开始努力的回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惊讶，开口问道：“道家的《清心咒》？我记得只跟你说了一遍啊？难不成你能背下了？”

　　叶无双眉头一挑，张口就背了起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就当着老瘸子的面儿一字不差的将《清心咒》给背了出来，这倒是让老瘸子惊讶不已，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道家《清心咒》的作用老瘸子再清楚不过，凝重静气，修养心性，只是一部用来调整心神的经文，和这小子口中的修行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他口中的修行不出意外应是和道家那些修行者一般，能够感悟天地玄妙，引灵力滋养己身，从而踏上一条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道路，说简单些就是求仙问道，寻那无上神通。

　　仔细想想，当年定是自己喝醉了酒，随口背了一遍道家《清心咒》，然后又对他胡说八道了一番，只是没成想他居然当真了。

　　“你听一遍就能记住老子倒不算惊讶，只是……这四年来，你当真每晚都在练这个？”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不是你说的吗？我自然照做了，难不成……是假的？”

　　老瘸子皱这眉头，心里总算明白这小子为何脾性如此好了，天天学习那《清心咒》，怎能不清心寡欲？道门千年大派，就算是这最广为流传的经文，也有着其独特的玄妙，说不好这小子如今已然道心通明？

　　一想到此，老瘸子哭笑不得。“我教你的清心咒，不是修行功法……”

　　少年听闻愣住了，心头突然很是失望，也有那么一点愤怒，但他似乎很快就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哪怕眼里依旧充满了不甘，但始终没有抱怨一句，只是低下头，将那破布口袋又撰紧了几分。

　　“嗯……”

　　老瘸子挪开目光，叹息了一声，随后伸出手按在少年头顶，开口问道：“你为何这么想要修行？”

　　少年犹豫片刻，突然想起了镇上街尾的老瞎子，他是雁门军退下来的老兵，一辈子吃军饷，结果到老瞎了眼不说，仅存的那些抚恤金也只能勉强够他活下去。那老瞎子时常坐在街口发呆，一次少年去看望他，听其说起当兵打仗之事。

　　在北境的战场之上，大燕的军人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未开化的北蛮子，还有那些个生活在北境雪原中的妖族，也不知是因为不满生活环境，还是出于野兽本能的欲望，让它们将兵戈指向了大燕。

　　作为普通人，上了战场注定无奈，侥幸不死也难免缺胳膊断腿，老瞎子时常感叹，若是当年有那运气踏足修行者世界，哪怕只是拜在寻常修行者门下呢？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一位稍为有些实力的修行者，不说能左右战场局势，至少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吧？每每这般想着，老瞎子都无比的懊悔，心说当年再努力些就好了。

　　少年心慈，见不得老瞎子孤苦无依，却也无可奈何，想来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他这般境遇之人，如果可以……自己成为修行者是不是能改变这些人的境遇呢？年少的心，总是这般天真，此时面对老瘸子的问题，也显得那般底气十足，好似自己说出来，就一定能做到。

　　“我之所以想要修行，是打算能以自已的力量去救助那些弱小的人，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有能力去阻止这山河破碎，让世间再没有骨肉分离，人们不用担惊受怕，都能好好活在世间，亲眼看到天下安宁，海晏河清，四海之内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