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春寒料峭。大葭卢江两岸芦苇萧败,景色清冷。
而春寒与秋寒的不同之处在于,秋寒萧索,而春寒往往刺骨。
此番抛下京中事物前来河东,本就仓促,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布置。
河西的消息传来时,张令蔚一时也不知应如何应对,只能先把目光聚焦于更重要的河东。
她看着缓缓流淌的乌青的江面,想着当今局势,就如同面前的这江水,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底下早已暗流翻涌。
银城,神木,新泰,连谷。
张令蔚看着泛黄的地图,一条江水就将这四个县城连贯了起来。
她的路线很直接,沿汾水往下,至汾州,穿越石州,趁黄河解冻坐船一路往上游河套方向驶去。
进入麟州后再转入支流,沿着葭芦江一路前行往新泰去。
新泰是麟州的州治,更重要的是,折家没有把永安军治所设在府谷,反而是继续以新泰为中心。
她要去见永安军节度,必须前往新泰。
她本以为那些人会防备回朝廷的路线,以防她把消息传递回朝廷,可是她在葭芦江渡上游遇到了袭击。
很明显,她的路线被走漏出去了。
内部出了叛徒,还是被他们猜出了自己的打算?
“郡主!”
前方黑甲都的甲士防备起来,一个个重新提起心气,紧张地望着上游复又行来的船只。
张令蔚无奈地起身,拔剑。
她甩着马尾大步上前,沉声道:
“戒备,迎敌!”
…
“我出去一下。”
韩纪将要踏过门槛时突然止步,扭头对守门的兵卫突然说了一句。
门口充当守卫的那个军汉闭口不言,目不斜视。
韩纪讨了个没趣,不过不以为意。这个军汉不拦着自己正好,这代表了掬月这群人对他的态度。
态度…嗯…不错…
不过,似乎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这个也算了。
先不管这些。
韩纪暂时先把这些思绪抛在脑后。他跨过院门,踩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向外走去。
青石板街直接最繁华的那条大道,因而也有一些夜游的路人。
再有五十多年就该到中国历史上经济极为发达的大宋了,那时坊和市的区分已不再那么严格。
不过旧有的坊墙还依旧孤立着,仿佛盛世大唐的最后的余妆。
本来应有宵禁,不过由于新年方过,上元日将至,这段时间也就放开了限制。
是以神木县城里灯火通明,夜市繁华…
而神木县仅是临近麟州的一个上县而已,如此类比,韩纪倒有些期待起那个清明雨上的繁华汴京了。那个东京,又该是何等繁华?
“这位贵人…”
突然听到了这样一道声音。
韩纪闻声望去,声音叫的不是自己。
灯市道旁,一群头戴帷帽的女子被一个乞丐阻了道路。
而墙角的阴影里,还藏着一群约莫七八个老少乞丐。
韩纪皱眉,刚迈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夜风开始有点凉了。
被那个老乞丐当先拦住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少女头戴帷巾遮挡了面容,乌发碧裙,腰配宝剑。
“你…你要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有些惊慌,见到脏兮兮的老乞丐突然闯出来拽住自己的裙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有剑…可不怕你!”虽然按住了剑柄,但娇嫩的声音不免显得色厉内荏。
“小娘子…可怜可怜小人吧,要不然,小人的浑家和小儿怕是过不去这个上元了…”
乞丐脏兮兮的手抹着脏兮兮的脸,哽咽的声音凄厉无比。
乞丐泣声乞求道:
“我们是从河东来的,在那边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来了河西这边,又没有土地,又不能谋生,我那个几岁的孩儿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了,小贵人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给!阿姊,给他,他要什么都给他,让他快点放开我啊!”
少女想要挣脱而不得,老乞丐抓得很紧,很有技巧,少女以前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犹豫地就慌张求救,然后未等她“阿姊”动作,自己便已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钱袋丢了去,乞求道:
“对了,我也有的,我拿我的给你,你拿去,给你孩儿卖东西吃,不要抓我了…好不好?”
那钱袋落在地上,里面的金银落出,竟全是金叶与碎银,没有一文铜钱!
那乞丐顿时两眼放光,再也不理会少女,当即恶狗扑食般的扑就过去,把那些散落的金银紧紧攥在了手中。
角落里那些乞丐见状也冲了出来,拼命似的跟那个乞丐争抢地上的金银。
见此情状,韩纪摇了摇头,这个少女倒是一个富家贵子,不过哪有这般施舍的?
果然,他马上就听到那少女身边的一个高挑女子不满地训斥道:“木兮,哪有像你这般施舍的,你这不是散财童子吗?”
少女应是还有些后怕,缩到了女子身边,看着面前争抢的乞丐们,颤声道:“可是…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活不下去了,而且…他还抓着我的裙子…”
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他就是看中了你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娘子,才……算了,你也是一份善心,我们走吧,别理他们了。”
韩纪见着几人远去,却兀自皱了皱眉。
他出门没有带那把宝刀,因弄香说这大梁朝颁布过一道三狩令。
所谓“三狩令”,即:
一狩刀剑,二狩弓弩,三狩甲胄。
明令禁止民间私藏刀兵。
所以就算掬月她们这般明显有军队背景的,在赶来神木的路上都隐藏了刀剑铠甲。
可是,他没有想到,面前刚走的这一群女子,竟是直接毫不避讳地佩剑出门?
“要不大富大贵,要不权势滔天啊…”
这般思考着,韩纪找到了一处茶楼,点了几样小菜和茶水,便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反正银钱是掬月她们白给的,不花白不花。
韩纪让小厮给随身的那个酒葫芦加满了上等的神木酿,这是他唯一有印象的酒水,因为张令蔚酒葫芦里装着的就是神木酿。
而听张令蔚的口气,似乎还挺推崇的,于是他也抱着尝一尝地心态喝了一口。
不过他才一口酒水喝进嘴,还未下肚,立时已经感觉口腔到喉道里面火辣辣的干痛,才入嘴的酒水一口就喷了出来,洒在了他面前的茶菜上。
“咳!咳咳咳…!”
韩季连忙灌下了一大口清茶,才稍减痛感。
他心中郁闷,回忆起张令蔚当时那般举重若轻的模样,他有强烈怀疑她那酒葫芦里的怕不是假的神木酿。
要不然,啧啧,真是酒量大如牛…
“嗤!”
忽然响起了一道突如其来的笑声,韩纪抬头看去。
发笑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碧裙白笠。
小姑娘家,还学人家用帷帽遮面的,不是先前那个散财女童还能是谁?
少女发现韩季看了过来,面上有些发红,缩了缩头。
韩纪没有理她,继续用清茶涮洗喉咙。
那少女却被身边女子拍打了一下手背,也不知被训斥了什么,接着她“扭扭捏捏”地走到韩纪桌边,失礼道歉道:
“对不起,刚刚是我失礼了。”
韩纪莫名其妙地受了一礼,然后就见少女跑回去向那女子俏生生地邀功道:
“阿姊,怎么样?我算是知礼了吗?”
韩纪哑然失笑。
“木兮……”木兮那阿姊听起来也颇为无奈,连忙朝韩纪这边递来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算了……总之,你以后也要这般知晓礼数,明白了吗?”
女子把目光从韩纪那边收回后,无奈地捏了捏少女的小琼鼻。
“明白明白,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啊唔唔…!”少女话还未说完,就被阿姊轻轻捂住了嘴唇。
“好,阿姊今天晚上一定给你找最漂亮的房间做奖励。”
韩纪喝了一口茶,默不作声地扭头看向了门外繁华的灯市。
他留意到那阿姊目光朝他的方向扫视了一眼。
“看我干嘛…”他咕哝了一声。
…
去茶楼本是想打听些许情报,毕竟初来乍到,除了历史书上的那点有限认知,韩纪可谓是两眼抹黑。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
这些食客谈论的要不就是家长里短,要不就是些所谓“江湖秘闻”,至于他感兴趣的天下局势,还没张玟在和弄香说的详细。
只听说北燕边境上不太平,北燕?这是什么地方?幽州?
还听说皇帝又在南方增加赋税去修道,韩纪差点没一口水喷了出去。
皇帝修道?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朱温?好像真的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朱晃哪像现在这般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帝?不过,修道…总不会修的是合欢道吧?那才倒像是朱温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过似乎加税没加到北边这里来,听食客说都是“折刺史”的功劳。
韩纪倒有点疑惑了,皇帝加不加赋税,一个区区刺史还管得着?
至于其余的江湖异闻,什么地方的豪侠又杀了什么地方的豪侠了,什么地方的什么家族又被人灭门了…
韩纪见天色也不早了,便结账离开了,至于那群女子,早不知去了哪里。
韩纪回到院门口,那个军汉依旧伫立在那里,像是动也没有动过。
韩纪暗自咋舌,五代武人乱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随便出来一个军汉,军容竟都是这般出众。
他没有自讨没趣地再说什么“我回来了。”,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月光冷清,韩纪坐在桌前提起笔,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因而也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思来想去,自己身上也就只有那一个酒葫芦,那柄看上去不差的狭刀,以及…
韩纪从腰间取下那块玉佩放在桌上,月光照耀着上面那个醒目的“韩”字。
韩?莫非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姓韩?那倒是巧了…不知能否凭此找到一点身份的线索。
不…不可轻举妄动。
无故沉江,身中剧毒,武功尽失…
有仇家?
必然,而且势力肯定不小。
想了片刻,他先落笔写了一个“韩”字。
韩纪皱眉。
假如…假如所有人都认为这具身体原主已死的话,改头换面从新开始新的生活也不失为一个出路。
韩纪倒是想穿越回去,不过…
难。
韩纪有些苦恼地在纸上胡乱宣泄了一通,心中积郁方才释放了一部分。
“想要回去难如登天…可是,这个五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诸侯争霸,人命不值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