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识字,也懂医理,所以想做一点与文书有关的活?”
一番交流之后,折九娘子面带狐疑之色,终于明白了韩季的意思。
她其实看得出来,韩季出生并不差。
纵使不是大富大贵人家,肯定也是富足小康之家。
当然,她眼中的大富大贵之人指的就是新泰县城里的那些富家公子哥们。
那些整天游手好闲,出入那烟花之地,听曲狎妓,面白入粉,身虚体胖的纨绔子弟。
像韩季这种面容俊朗,身体结实高大,皮肤呈小麦色的,一看就是那种普通小康人家的弟子。
也就是这种人,才最容易在朝廷重赋和大地主迫害下破产,背井离乡。
麟州一地便有很多这样的破产流民,他们身体健康,只求找一份活做,做各种重活都很轻松。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只是……”
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捡回来了一个读书人……折九娘子心道。
不过,她折九既能外赴一方掌管折家当地的产业,自不是轻信的人,向韩季试问道:
“你读过哪些经传?”
“只读过一些残章,不过我确实会读书写字。”
韩季其实一本经传都没真正研读过,不过他估摸着教科书里的古文应该可以称作“残章”吧?
繁体文字他识得,至于书法,这句身体里有神经记忆,他以前亦练过一段时间颜楷,倒也拿得出手。
之前在竹山被软禁时他练习过一下,不仅没有忘,反倒似是因这具身体有武学底子,让他文字的筋骨更甚从前,有了长足的进步。
“好,这样的话……嗯?你仅读过一些残章?!”
折九娘听完以后,像被人欺骗了感情般,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你这叫读过书?”她表情转冷。
读书人读书人,自然是通读经传才能叫读书人。
真是翻脸如翻书啊……
韩季汗颜,马上认真地解释道:“我说的是,经义我只读过一些残章,但是,我读过很多医书。”
韩季这句话不是在说谎,二十一世纪中医学再度掀起一股热潮,他恰好对中医学很感兴趣。
很多著名的医书,比如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孙思邈的《千金方》等等,他都有研读过。
虽然肯定比不得古人当教科书来学,但是“读”这个字还是当得起的。
“那你说说你都读过哪些?”折九娘子再次满脸狐疑地望着韩季道。
韩季当即说出了一些有印象的五代以前的医学著作。
其中大部分折九娘子都没听过,但是最著名的那几本她倒也是知道的。
这家伙看表情不像是在骗人,而且他也确实认得几本医书,只是……
折九娘子面露思忖之色。
她在思考着该不该相信韩季的话,如果相信了,又如何给他安排差使。
韩季见折九娘子还不相信,为了证明自己所言的真实性,他找折九娘讨要了一张纸,提笔蘸墨,默写了一些他印象颇深的医学名句。
不是药理配方,而是一些关于“医道”的名言。
看到韩季的楷书,折九娘子把原本莫不在意表情渐渐收起。
她从小读书识字,也写得一手好字,自然是识货的人。
她看得出来韩季这一手颜楷确实是下过苦功夫的,而且自带一股韧劲,颇为了得。
她当即对韩季所言深信了一分。
要知道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拿的出一手好字的,但但凡字写得极好的,那必然多是家学渊源之人。
韩季写罢,收笔。
折九娘子拿起被韩季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的那一张纸,细细审读了一下,眉眼间的神色稍霁。
她把纸张收入袖中,凝眸注视着韩季道:
“这些文段都是你从书上读来的?”
“是的,不过有一些是孤本,现已在战乱中遗失了。”
是么……
折九娘子眼睑微收,目光一遍一遍地扫过那些文句,突然,她只留下一句话就握紧纸张匆匆离去:
“你在这里等等,我离开一下。”
…
折府,深院。
这个院子位居折府最中心,历来是折府家主所住,现在的主人是折从远。
折从远今年才二十七岁,父亲折嗣伦在七年前去世,他就子承父爵父官成为了麟州这片土地的小诸侯。
他们折家能有今天这一番“基业”一是因为他爷爷,一是因为他父亲折嗣伦。
当年朱李争霸时折嗣伦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倒向朱温。
后来事实证明折嗣伦的这个选择是十分正确的。
开平元年朱温直接兵围太原,李克用病逝,其子李存勖不得已向朱温乞和,质子于京,自此朱李争霸中朱温全胜,实力终于北上到达了代北燕南。
折家因为倒向的及时,论功行赏时,朱温划麟州为永安镇,任命折嗣祚为永安节度,世镇麟州。
而如今十几年过去,折嗣伦已经逝世,他折从远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选择。
折从远呆呆地盯着桌案,桌案上洒落着冬阳的隙影,茶盏悠悠飘着白雾,他却是面沉如水。
洛阳来的贵客已经走了一会儿了,但折从远心中仍思忖着那人说的话。
——河东李氏欲反,一旦河东起事,麟州乃必争之地,使君须早做准备。
——郡主所言非虚?
——使君何必迟疑,我自洛阳北上已有两旬,旬日前方从太原离开,太原之事我亲眼所见。况且凡事有备无患,李亚子之心,天下人皆知,此番河东横征暴敛,使君真不知是为何?
——此事容在下再三思量。
——使君请尽快作出决定,留给我等的时间已不多了。
——郡主请安心,在下会尽早给郡主答复,也会先做出防备。
——如此甚好,希望使君早做准备,告辞。
反复思量着,折从远苦笑不已。
叫他尽快答复?
可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好他们一家就要遭逢大难,他怎能不多做思量?怎能不小心决断?
至于思量的到底是什么……
折从远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被镇纸盖住的一张泛黄的信纸……。
“彭…!”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把心中藏着事的折从远吓了一大跳。
“何人——”折从远下意识就要训斥。
他本就心情沉郁,这下心火一下子被点燃。
可他正待发火,就看到了来人的面容。
然后他如同被浇了一桶冷水,心底刚冒出苗头的怒火立时熄灭,悻悻道:
“哦,原来是小妹啊……呵呵,这般急躁可不似你的性子,有什么事找大兄?”
他对什么人都可以有脾气,但是就是最宠爱这个小妹,不会对自己的这个宝贝妹妹有任何脾气。
所以前翻听说小妹从外面领了一个俊秀男人进了家门,他顿时怒火攻心,接着怒火就全部集中在了那混小子的身上。
他先安抚了一下妹妹,马上命令下人去找那个敢拐骗九娘的混小子的麻烦!
敢拐骗他小妹,怕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他非得消一消心头的那口恶气不可!
“大兄,你有心事?”
虽然风风火火地就推门进来了,但折九娘进来先没有着急问自己的事,而是细心的发现了折从远这个亲大哥的异样,关切问道:
“是不是季瑜打扰到大哥了?”
折九娘子全名折宪。宪,敏捷、聪颖的意思。
及笄时折宪又取字“季瑜”,表示她是家中年纪最小的那块美玉。
折从远忙整理好表情的异样,心知妹妹关心是真,但是急着找自己似是也有急事,便直接道:“我没事,倒是季瑜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大兄不愿言说……
折宪当下明了,折从远不轻易与她言说的事情,许是与政事有关,那她就不便多问了。
“是这样的……”折宪先拿出了韩季书写的那一张纸,递给折从远看,然后简要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甫一听到事情和那个混小子有关,折从远刚刚被浇灭的火气顿时腾地又冒了上来。
可是当他看到妹妹递给他的那个古怪的眼神,他马上轻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去看折宪递给他的纸。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映入眼帘的那锋芒暗藏、筋骨自成的字体就直接抓住了他的眼球。
然后他再细细去读韩季写下的那些话。
读着读着,折从远下意识跟着默念了出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利而后工乃精,医者舍方书何以为疗病之本……
知常达变,能神能明,如是者谓之智圆……
…
至重惟人命,最难确是医……
有医术,有医道。术可暂行一时,道则流芳千古。
见病医病,医家大忌……”
“见病医病,医家大忌……”反复咀嚼这句话,折从远脑中灵光一闪,似有所悟。
半晌之后,他才放下了手中的纸,表面上看没事表情,实则,他心中已然翻起了一股波澜。
这混小子,肚子里有点东西的啊,难怪能拐走小妹……折从远啧啧称奇。
折宪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兄在想的是这些东西,不然她可能已经掀桌子走人了。
但她见到折从远冷淡的表情,下意识还是心一沉。
难道辛弃疾这些话有问题?
“怎么样?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大兄知道这些句子吗?”折宪有些紧张地问。
大兄是他见过最博学多才的人,如果韩季所言非虚,那很多章句折从远应该识得。
只是,一方面她也有些怀疑韩季,另一方面她却希望韩季所言非虚。
“不,这里面大部分章句我都从未听说过,多半是那混小子瞎编的。”
折从远下意识地“混小子”三个字就冒了出来。
不过折宪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有些失落地望着那张纸,想着果然是被韩季骗了……
不过,折从远的下一句话让她愣住了。
“‘医道之大尚矣!其上医国,其下医人,而身之所系,抑岂小哉?’,啧啧啧,其上医国,其上医国……这小子,是个胸有沟壑的人啊!”
折宪反应了几秒钟,这才缓缓试探道:
“大兄是说……?”
折从远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他看向小妹,眼神与之前不一样了,
“那混小子跟你说这些话都是他从医书上读来的?”
“嗯…”
“那他有没有说是哪本古籍?”
“他说……是孤本…在战乱中遗失了……”
“遗失了?嘿,总不能连名字也遗失了吧?”
“那大兄的意思是?”
“他这哪是从什么古籍上读来的啊,他在骗你啊,这里面大部分句子,分明就是他自己写的!”折从远下意识道。
看着自己呆傻的年轻小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傻丫头…还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啊……
那混小子哪里是要证明什么学识渊博,明明就是在向她展示自己的才华与胸襟!
结果傻丫头还傻乎乎地跑来拿给自己看……
呵呵,那小子现在估计已经傻眼了吧?
嗯,看在这混小子还有点才志的份上……趁早让小妹对他死了心!
“看看他写的都是些什么,简直狗屁不通!拿走拿走,不要放在这里污了我的眼睛。”
于是迎着折宪问询的目光,折从远脸不红心不跳地如此违心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