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新泰县。

　　新泰是麟州州治所在，位于神木县北约三十里的葭芦江畔。

　　刚过年节，又临近上元，还下了大雪，州城里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折府。

　　折府最近几天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件事是折家九娘子从银城返家时竟然在半路捡了一个男人回来。

　　另一件事是折府又多了个家仆。

　　不过这两件事情也可以说是一件，因为新来的这个家仆就是折九娘子捡回来的那个男人。

　　据说那人本是折九娘子的相好，折九娘子想把他白养在折府里，但是遭到了郎主的强烈反对，只能屈身做了一个家仆。

　　而这位自称辛弃疾的少年，身上既无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这种人一般被叫做隐户。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这小子是从外地逃荒来麟州的。

　　因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被九娘子看中了眼，才被带回了折府。

　　外地来的流民近几年他们见的多了。

　　朝廷赋税严苛，也就麟州这样赋税自支的重镇恰好遇到了折家这样宅心仁厚的本地主官，轻徭薄赋，才给了农民一条生路。

　　那些外地人因为在家乡交不起赋税，不得不拖家带口地外逃谋生，来麟州的也不少。

　　只是折家是本地人，世居府谷，所以家仆要不就用家奴，要不就招府谷良家子弟，从来不用流民。

　　所以像辛弃疾这样幸运的还仅此一家，这次算是给九娘子一个面子，才开了先河。

　　其实这个折家九娘子说起来应该算是折家大娘子，因为折家这一代就她一个女儿。

　　故而，从出生起她就是全家的宝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是折九娘子性格要强，不肯将她辈分于八位兄长分开来排，非要同男子排在一起，因此便排在了第九位。

　　六年前折家家主也是九娘子的父亲，离世之前给她指了一门婚事。

　　这两年她都在外地维持家族产业，听说是因为婚事的事情和家里闹了矛盾，过年都没有回家。

　　今年是家里请大夫人出面才好不容易把她在上元之前叫了回来。

　　而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她的婚事。

　　只是没想到折九娘子居然直接在外面领了一个男人回来，还共乘一辆马车。

　　由于不少外人都看见了，这件事很快就在新泰流传开去。

　　时任麟州刺史，永安军节度使的折家家主折从元气得火冒三丈，但是宝贝妹妹动不得，就只能勒令她把野男人赶出家门。

　　没想到九娘子刚烈无比，说什么也要让其在折府住下，双方妥协之下，只好让那“辛弃疾”留在折家做事，当了个家仆。

　　家仆也算是奴籍，不过辛弃疾没有籍贯，在这麟州城是黑户，而这黑户是要被官服抓起来的，因而这奴籍，也算是逃过官府抓捕的一个手段了。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最近上面大查黑户，黑户一旦被抓那是要遣返或者充军的。

　　折九娘子给她捡来的辛弃疾办了一个奴籍，就让他在折府静养了起来。

　　不过，其实很多话都只是外面好闲话之人夸大之言，只有折家自己人知道，这件事闹得根本没那么大。

　　九娘子只是被她哥哥叫去问询了一下就没事了，然后办理奴籍，安置辛弃疾这些事都是她亲手操办的。

　　这个辛弃疾自然就是韩季。

　　那天倒在雪地后，路过的折家九娘子将他救了回来，然后还安排了医者为他诊治上药。

　　现在过了四天，他早已经伤口结疤，行动无碍了。

　　只是……那天他持续发动内力，导致了寒毒的发作。

　　后来虽未像张玟在所说暴死，他却感到一身内力尽失，不复先前功力。

　　用雏菊等人的话来说应该就是不入流了吧。

　　不过有一点好，就是他现在无论怎么使劲，寒毒都不再发作了，也就不会再有那种痛感。

　　虽不知毒性解了没有，但终归是件好事。

　　化名辛弃疾是他作出的决定。

　　他终究还是不愿以颍川王世子的身份现世，他不认为那身份有多高贵，而且那个身份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现在化名寄居在折府，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虽然暂时入了奴籍，但他知道这是权衡之法，而且让他放心的是，听说折家对待下人很好，这几天他也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折家治理麟州，军政一把抓，算是一方小诸侯。

　　但是他们本就是麟州人，家风又清廉正直，故收取的赋税极低，徭役也极少，很是受本地人爱戴。

　　韩季算是搞清楚为什么这个乱世他还会在神木县那样一个小县城见到那般繁华的景象了。

　　轻徭薄赋，廉政爱民，其治下自然歌舞升平。

　　折家对待下人极其优厚。

　　如今到了年节，每人都可以给家里人领两套冬衣，而且还有格外的份钱，每天顿顿稻米饭，还可以吃猪肉…

　　用韩季旁边铺子上那个张老四的话来讲就是：皇帝都怕才过这样的日子！

　　韩季有些无语，他记起了前世听过的一个笑话：

　　几个农民聚在一起聊天，突然就聊到了皇帝。

　　拿着锄头的就说：皇帝用的锄头肯定都是金的。

　　披着蓑衣的说：皇帝的蓑衣肯定是天下最好的。

　　坐着草席的就说：皇帝的草席肯定是用天下最好的干草编的。

　　这时路过的读书人忍不住笑了，说皇帝哪需要用这些东西！

　　笑话只是笑话，但对于张老四来说，这确实是他极其满意的生活，故他便只能以皇帝来打比方了。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皇帝是过得最幸福的那个人，而他现在已经过得有想象中皇帝的生活那样幸福了。

　　韩季不知是该贺喜还是悲哀。

　　应该还是贺喜吧。

　　在这样常年战乱的时代，一个大多数平民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折家下人能有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极为难得。

　　不，或者说应该是独此一家。

　　也正是因为折家家风如此，韩季才同意暂时入奴籍，在折家讨生活。

　　而且几日后他才知道，这个折家家仆的身份还不好得。

　　折家是麟州的土皇帝，他们家的家仆一年的例钱和份钱比许多良家人都多得多，待遇还更好，每年折家都会用各种由头给家仆送礼物。

　　而家仆们做的事也不繁重，反而比别家轻松得多。

　　所以哪怕韩季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折家家仆日子过得简直太滋润了。

　　只是折家只用府谷老乡，而且数目不多，因此通常是许多人抢破了头都得不到这样一个机会。

　　韩季真没想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折家将竟还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不过若非家风如此，他们恐怕也无法世代为国镇守好北部边疆。

　　坐在铺子上，韩季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看外面日头上了东墙，他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这时候，一个高瘦家仆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见到韩季还在床上睡懒觉，他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弃疾，我的小祖宗哟，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啊，日头都起来了，怎么还在床上躺着呢！”

　　“老四哥，怎么了，急成这样，你家牛被人偷走了？”

　　这个高瘦家仆名叫张老四，与韩季住一个院子，平日里负责折府的清扫。

　　“不是，不是……哎呦，反正你快跟我出来吧，是九娘子来了！她点名要看你，结果你不在，九娘子就发火了！”

　　九娘子？

　　听张老四说完，韩季脑海中闪过一张清丽的面容。

　　是那个在雪地里救了他性命的少女。

　　醒来以后他只匆匆见过对方一面，后来两天就再没见过面。

　　此时他倒真想见见这个折九娘子，当面正式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