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权最具有标志性的体现是什么?王室的金库就是国家的金库,王室的财产就是国家的财产——一个国家不过是王室的一箱金子罢了。权力没有经济的支撑是软弱无力的,没有金钱支持的夺权是痴人说梦,那只能出现在民间的儿童故事里,成为街头的传说。
我们总是对权力产生某种误解,我们总是以为权力产生的根源在于当时拥有权力的那个人——这种理解恰恰是旧制度下的权力所有者所希望我们拥有的。事实上,权力来源于众人的信任与忠诚,不管这个所谓众人属于哪个阶级,总之权力永远来自于多数。一个人,无论是国王,还是皇帝,还是终身独裁官,或是城邦执政官,他的权力都并非来自自身,我们往往被出现在眼前的当前表象所迷惑,被别有用心的言论所引导。国王的权力,来自于他臣仆们的忠诚;皇帝的权力,来自于诸侯们的信任;终身独裁官的权力,来自于常备军队的支持;城邦执政官的权力,来源于公民们的选举。当然,这些所谓的忠诚,所谓的信任,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它们当然可以用金钱、用荣誉,甚至承诺分出部分权力来换取,我们不难想象大多数平庸的人物都是使用这种方法,只有极少数的超级英豪才有能力真正激发他人的忠诚。于是我们可以见到历史中的多数情况了:国王要征税打仗,于是要召开会议,笼络各级封建贵族;皇帝要推行法律,要安抚各地,与选帝侯们妥协;终身独裁官要发动政变,就要持续不断地为军队提供黄金,否则政变便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城邦执政官要增造战舰,就要奔赴大会会场发表一篇精彩的演讲。无论专制还是民主,权力全部来源于下层,简单说来,想要人们乖乖听自己的话,要么就用什么东西去交换,要么就让人们以为听话是天经地义的。于是乎,人们对权力的误解就产生了。
让人们认为一个人拥有权力乃是天经地义,大抵有两种方式,即胡萝卜与大棒。只有在这两种行动生效以后,这个集大权于一身的家伙才有资本用所谓君权神授的理论来加以粉饰。这种种粉饰便把一切都反了过来,让人们以为是因为神给了君主权力,于是君主才可以安抚和镇压;因为君权天经地义,于是万民都要听君主的话。达到了这样程度的君主制,便是我们所熟悉的烨文兰的绝对君主制。
孔扎隆时代的绝对君主制正处于萌芽阶段,尽管他自以为把君主囚禁在了黎贝宫里,便是彻底击败了自“美男子”法塞处决神殿骑士团以来不断发展起来的君主专制。我们可以这样说,从“美男子”法塞到盖洛西索一世,君主制还不是朝向“绝对”二字发展的,在宗教内战和贵族专权期间发生了暂时的停滞和断档后,新的一轮君主权力扩张的浪潮来临了,绝对君主制的威力将笼罩整个烨文兰,直到在大革命时代的退场。
芒焕林在这个绝对君主制萌芽或者说崛起的阶段算是一马当先。这个王后与国王的忠诚臣仆,在成为孔扎隆首相的宫廷财务官后,便按照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开始了建立权力的第一步——筹备资本。有了金钱,便可以使人俯首称臣,便可以换来忠诚——至少是暂时的忠诚,换来军队支持。有了军队,就可以和敌人正面交锋了。芒焕林利用自身职权之便,隐瞒了王室大量的新增开销,同时又从当时的议会国库中暗中提领了更多的经费。愚蠢的显贵议会从来不把这些巨额钱款用在有用的地方,比如修筑工程,比如改组政府结构。烨文兰卖官鬻爵的问题极为严重,这是历代国王都想解决但又无法彻底改变的问题,然而显贵议会甚至连改变这个问题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国王通过卖官鬻爵能短时间缓解财政问题,显贵议会的大人物们卖官鬻爵纯粹是为了敛财——当然,这实际上也敛不到多少财。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些轻浮的贵族们是多么的短视,即便是孔扎隆这样的精英,也在他们最关键的时刻流连于声色犬马,为轻浮所控制。
我们的宫廷财务官是那个时代最沉得住气的人之一,他源源不断地为朗代十三提供数量可观的钱款,谨慎地操控着自己的办事人员,在孔扎隆的眼皮子底下挪用议会财产。芒焕林建立王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让王室金库和国库回归于统一,而他也正在完成这个目标,尽管是通过看起来不光彩的方式。所谓光彩,对于旧制度来说不是必要的,它真的只是增光添彩而已。芒焕林的行动算得上是渎职吗?算得上是腐败吗?我不想给我们的主人公说此类的好话,他的行为我们只需要客观的分析。芒焕林就是在渎职,就是在腐败,但在旧制度下,对君主有用的渎职,对君主有用的腐败,就可以不算是危害。在芒焕林要建立的绝对君主制下,国王说过的话就是法律,只要国王认为没有危害,那么这件事情就没有危害。当然,这不是真理。真理不存在于任何人之口,真理存在于自然。客观存在过的事物会构成真理的一部分——这个真理也就是历史的规律。
当宫廷财务官疯狂地挪用公款之时,他的盟友撒都盖尔也在暗中为国王起兵做着准备。我们还从未介绍过这个最受朗代十三国王信任的人,这个年轻的滑头小子。撒都盖尔是在朗代十三加冕之时被选进来的青年侍从,仅仅比国王年长两岁,后来成为了国王的驯鹰手——朗代十三大抵只有这么一项有国王味儿的娱乐活动,而且还只能在黎贝宫的花园里进行。于是这个头脑机灵的漂亮美少年便成为了朗代十三的心腹,表面上只是驯鹰手,后来成为宫廷侍从长,暗地里却是国王的头号打手,头号密探——他那时刻不变的谄媚笑容打动了孔扎隆,使他放松了警惕,进而以为这个驯鹰小子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小角色。撒都盖尔的的确确是谄媚的,他完全不需要演戏,只是他的一切行为都像是在演戏,带有某种矫揉造作,某种刻意的引人注目,于是带给了人们一种他时刻在演戏的错觉。但他的头脑又极为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要说什么样的好听话,所以时常出入宫廷的人又不会讨厌他,甚至有时因为少了这个小子而感到无聊烦闷。他的名字在人们口中出现的次数比国王还要多,比孔扎隆还要频繁,简单来说,他是人们眼中的小丑。
撒都盖尔愿意充当小丑的角色,而这一切是为了他的国王。这个在任何人眼中都不入流的小人物只有通过国王才能摆脱他人的鄙视,只有通过国王才能登上顶峰。国王给了他承诺,国王是他的救世主,是他的恩人。撒都盖尔的心中只有国王,除了他自己的手下,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是通过国王才和他产生联系的。他自己在他的心中没有位置,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早已让给了国王,他不会为了除国王外的任何人做事,不会为除国王外的任何人分心。撒都盖尔或许是一个无私的人?不,这样理解似乎过于简单了。应该这样说,他是个没有真正自我的人,而非无私,他的一切价值只能通过服侍他崇拜的人来实现。他对于朗代十三就是无私的,对于其他人就是无比冷漠的。不过他没有自己的好恶,国王喜欢谁,他也会对谁有好感,国王憎恶谁,他也就同样敌视谁。撒都盖尔侍从长永远待在国王的影子里。
他唯一从自我意识中产生的反感,是针对新任宫廷财务官的。他当然知道芒焕林是他的盟友,是他的同事,是国王同样信任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撒都盖尔才会对芒焕林产生厌恶——芒焕林抢走了他本来拥有的一部分恩宠。抛开这一点,他们两人也是完全不对付的。芒焕林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所谓的侍从长,所谓的国王心腹,他无时无刻不对国王的眼光感到质疑,他完全无法理解国王为何会把这么一号人物作为心腹;同样,撒都盖尔也无法理解国王为何信得过这么一个外人。芒焕林和撒都盖尔几乎从未当面说话过,他们向来只是通过工作信件进行沟通配合,好在两个国王的得力助手并没有把这种思想与心理隔阂转化为现实工作与生活中的争斗。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我想烨文兰的绝对君主制也就被直接扼杀在萌芽之中了。至少在朗代十三国王的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互相看不上眼的人是绝对不会斗起来的,尽管两个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朗代十三大抵也拥有盖洛西索一世的遗风,能在最关键的时刻镇住后方,稳定人心。
我们不要忽视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国王,他和那些好大喜功、争强好胜的年轻君王完全不同——这样的例子当然包括可怜的加理九世。朗代十三的相貌是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的:他的五官是风流倜傥的,可他向来不爱说笑;他的身躯是强健有力的,可他向来不舞枪弄棒。国王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是被各路曾进出过黎贝宫的人品头论足过的,人们甚至怀疑他在和艾芙洛狄准王后结婚后有没有能力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或者说,有没有兴趣完成这个任务。人们见过的国王娱乐只有驯鹰,他们惊讶于这个年轻人居然不喜欢赌博和女色。朗代十三几乎从未表现出对艾芙洛狄准王后的期待,仅仅只是相隔很久才问问芒焕林准王后的近况。大家或许也已经发现了,国王从来不说“准王后”,他向来只说“王后”,就好像艾芙洛狄.灼.夏芒早就是他的妻子似的。或许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是那样充满自信,他的自信早已发展到可怕的程度,以至于他是那样沉着冷静,面对孔扎隆的羞辱不动声色。几年前的他或许还是难以容忍屈辱的,但现在君主制的新的黎明已经到来了,而他朗代十三就是这黎明的太阳,发着万丈光芒,他清楚地知道烨文兰会是他的,权力会是他的,胜利会是他的。他甚至很少向神主祈祷,祈求祝福,对他而言,神就是他自己,他就是神在烨文兰的化身。
黎贝宫就是太阳神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