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新工作
当马库斯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这里的采光很好,阳光很刺眼,门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熟悉的老医生。
马库斯刚想起身,极大的酸痛就涌了上来,
“你别乱动,身体受不住的。”扶住马库斯的肩,让马库斯顺势重新躺平,
“谢谢您。”
“谢我干嘛,要谢就谢狄奥尼老爷,他不舍得你死,所以你现在还活着。”老医生用一种又可恨又可怜地声音道,“你再这样不懂规矩,迟早要完。你不要以为少爷能保你,在宅邸里,只有老爷才是至上的太阳。我是看你个小伙子有可能重获自由,过上更好的日子,才这样和你说。“
“我情愿死去也不愿当狗。“
真是说得好听!老医生想到以前那个气傲的自己,不正是因为不愿意在贵族面前点头哈腰而一直只从事着角斗学院的外科医生职务,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吗?
“如果你是个少爷,这句话或许是你流世的格言,但你是个奴隶,那这就是个可笑的笑话。我以前是在角斗场工作的,那是个每一寸沙土地里都浸透着血腥味的地方,角斗士们用生命取悦着观众,斗人、斗兽还有其他新鲜玩法,角斗士们是最可怜的弄臣,但仍然为着可以希望的生活的改善、财富的获取甚至美好的自由而奋斗着每一天。你又有什么资格蔑视这些你嘴里的‘狗’呢?“他又说到自己,”就连我,相比你而言又贵为一个罗马公民,也难免要在贵人前弯腰,连弯腰都不肯的人,凭什么要老爷们为你引见、提供资金、嘉奖荣誉呢?难道要把像我一样弯腰只是为了更好的直起身讲话的人也贬为你嘴里的‘狗’吗?这未免太自视清高了!“
马库斯没回答,只是眼睛望着屋顶,数着顶角延伸出来的几条裂缝。
“我本来不必说这些话的,再者你反正会明白这些的,只是希望你不必撞破南墙才懂回头罢了。”
发现马库斯出神的模样,老医生叹气道:“大概下午就能活动了,据说小伙子你的工作调了,不是轻松的教书工作了,看你到时候也能不能有什么觉悟吧。”
下午,虽然马库斯觉得很疲倦,但还是被转移到了一间茅草屋,很多间茅草屋都挤在一个小区域,这里是一般的家仆们住的地方,给马库斯一种回到在奴隶店笼子里生活的日子的感觉。
管家很是不耐烦地分配他的新工作——每天从凌晨开始清扫包括厕所、马厩、花园在内的区域,一讲完就走掉了,不愿意在这个家仆住地多呆一秒。
马库斯推开茅屋的门,发现里面居然还不止一张床——说是床,只是单薄的木架子撒了一层干草,事实上,狭小的茅屋里塞了四张床,床与床间没有缝隙,床头更是与土墙贴的紧紧的,只有床尾有半个手臂长的地方可以落脚和供开关破旧的木门。
想来这是要与别的奴隶一起住吧。像做大麦粥一样,把很多麦粒挤在一个碗里。
坐在床边,马库斯突然感到脖子上不住的瘙痒,一摸就捏到了一只虱子,想来是刚从干草里头跳出来的。马库斯把虱子捏死在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重重叹了口气,他已经有些悔意了。
如果卡塔知道自己为了虚无缥缈的尊严而放弃了最有可能重获自由的教仆工作一定会止不住地骂他吧,卡塔会说他又在耍少爷脾气了,会忍不住拿他和卡塔自己经历过的做对比。
奴隶们、平民们对所谓自由的渴求与珍惜似乎是不能和生存的需要相提并论的,从始至终也许只有他在高高在上地操着他人的心,只有吃饱喝足的小孩才会幼稚地空谈自由的神话。
马库斯的精神一下低落不少,一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行为不过是小少爷的稚气,他就感到巨大的失落与空虚。
“啪“又是一只,如果他少想点,也许就会很好吧。这让他想起狄奥根尼的哲学,如果他只需要安适在此,而不必为所谓尊严、荣誉之类所困,就算只是作为一只吸血的虱子也能在被拍死之前十足快乐地生活着。
只要闭上眼,一切社会的束缚就会消失吗?
突然,马库斯想到那个烈日下所受到的鞭刑,当他昏过去时,冰冷的水把他刺激得醒来,狄奥尼不愿让他闭上眼,因为自己这个花了80多个金币买来的奴隶还没创造出他心目中该创造的那么多价值。
深夜,家奴们做完事陆陆续续开始回到这个拥挤脏臭的窝里,马库斯见到了和他一同住的另外三个奴隶——都是又瘦又矮,双目无神。看见相比起来年幼白净而添着书卷气的马库斯,三个奴隶才略略又添一点精神。
“你们好,我是马库斯。”
看上去就是主心骨类型的中间棕发奴隶扯出一个笑:“你好,我是贺拉斯。”
“皮埃。”“英布。“另外两个也跟着说自己的名字,但实在是太累了,贺拉斯和他的朋友们没办法继续打着精神和看着还有无限精力的马库斯继续聊下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还是明天再聊吧朋友。“打了个哈欠,贺拉斯打断了马库斯欲问什么的动作,皮埃和英布早趴在床上了,他自己也讲完就倒了。
马库斯很稀奇地看着三个人很快睡着,他们累得一点自己的事都做不了吗?也许接下来的生活比他想象的还会更单调、更艰难。
夜里变得很闷热,马库斯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只好蹑手蹑脚地敞开门,缕缕清风吹拂着由于闷热有些发红过敏的脸庞,他瞬间觉得舒服很多,干脆坐在了门口。
清辉的月光披在他身上,抱住双腿,胸口积蓄的热量与逐渐蔓延的寒意作着斗争,头浅埋在紧紧箍住双腿的臂膀间,微微打了个哈欠,泪水就快活地滚了下来,愁苦也一下从心底倾泄灌出,情感挤在嗓子眼却只能轻轻地呜咽。他又想家了,想家里的温暖与自在,想卡塔了,卡塔总愿意包容他垃圾一样无用的情感。
回想狄奥尼对他的两次惩罚,不是恐惧而是可悲的无力笼罩着他,演戏的人最怕把自己演动情了但台下的观众只是冷眼相待。
“马库斯。”
是奥拉的声音!马库斯赶紧用力阖几下眼,把余泪挤掉,脸很快地往发着霉点的衣袖擦两下,
“奥……奥拉。”声音的哽咽是没办法一下子吞下去的。
马库斯颤颤巍巍地起身,快步地向外头站在月光下带着怜惜表情的奥拉走去,
“小点声,别吵到别人,我偷偷跑出来的,”奥拉指头靠紧马库斯的嘴,“你的伤怎么样?我和你说过不要那样放肆吧,主人那样对你算你命好,没把你钉在十字架上示众!”
奥拉修长的指头轻轻摸着马库斯背上纵横的伤口,越看心上越痛,这到底还是个小孩啊,
“痛吗?”发觉马库斯的半弯着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奥拉立马把手收回。
“还好。”马库斯不愿意把孩子气的直率展示给奥拉,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一点不成熟,虽然他也确实不成熟。
“你千万千万不要再忤逆主人了,我知道你终究不会是这里的人,但也不要把你的心比天高这么直接地给别人看,好吗?”抱住马库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身子,奥拉像个母亲一样抚爱着马库斯,“那会让别人感到被羞辱,会惹别人生气。有哪个奴隶是刚开始就乐意做一个任别人使唤,生死都交由别人掌握物件的呢?我不懂大道理,但知道只是生存的压力逼迫我们放下在你心里应该极其重要的身段而去适应一个奴隶的生活。”
像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奥拉很轻声地望着远方道:“当你讨论起自由的话题,我就感到异常地不自由,当你说起尊严的大道理时,我就感到尊严的失去。你教会我很多很美的东西,那些是我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能创造的,我却只能教你怎么擦桌子,怎么整理,怎么唱歌,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如果你不必追逐童话里的世界,也许我真的乐意和你一起过两口子的日子。“低头摸着马库斯的头发,质感很差,但怎么也摸不够,
“我临走时吻你是认真的,“奥拉的脸通红,但还是坚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奴隶间的情感本来就不必要弯弯绕绕,那是有闲心的有产者才有资格做的事。
感受着怀里的马库斯全身有些发烫,奥拉好笑地看着马库斯不知所措的一张脸,
“但那肯定还不是爱,只是喜欢而已,我只是喜欢你的独特,但你别被它束缚住了,我前面的话就当我在瞎说,去做你想做的事,自由也好、财富也好,只是要快点成熟起来,奴隶世界的童稚心可是很可怜的。“
奥拉说着自己哭了起来,18岁的她不是有着无限可能的马库斯,她只能循规蹈矩,把真正的自己藏进女主人爱的那个自己后面,每天要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活,有时候想抱怨了也只能自己把怨气吃下去,日子每天都是旧的日子,人也每天都是旧的人。才18岁的她却已经到了人生能到达的终点,接下来不过是在这绝望的终点徘徊。
马库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突然尽显疲态,哭了出来的奥拉,而奥拉自己很快就擦干眼泪,强行扯出一个微笑。
“你看我,安慰你倒把自己搞哭了,这下闹笑话了!好了,我们都哭了,就都把过去的怨气出完了,答应我,接下来好好做事,你不是和小主人关系好?争取再配给他当教仆,等以后,你获得了自由,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美好的家庭,就会很舒服了。你做什么不用管我的,我一辈子伺候人习惯了,和你这个后来的贵族不同,我现在就蛮好的了。“
马库斯看着奥拉闪着泪花的红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只能说:“嗯。“
只能说:“好。“
奥拉走掉了,并且在之后再也没和马库斯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