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虚假的终归于破灭
后来的几天,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谈论起奴隶的话题,马库斯除了每天还要教一首风景诗或是颂诗以外就都是逻辑学、数学、希腊语这些专业性的东西。日子很是安稳地流着,奥卢斯显然最是享受这种生活节奏,没有宴会,没有利益的争吵,和他的交心好友每日精益学习上的事务。马库斯虽然自那次奥卢斯再一次彰显他奴隶主的蛮横后一直没能回到以前平等而自由的心态上,但也乐于以这时间冲刷心底的困惑与痛苦。
他看得出来奥卢斯对他的信赖,他很难看到奥卢斯出书房,奥卢斯与狄奥尼的关系从奥卢斯谈他的语气就听得出有多差劲。小孩如果在父母那找不到交流的空间,就要找一个知性的朋友来宣泄那些堆高高的情绪与想法。
他也乐于倾听奥卢斯的一些称得上是宝贵的牢骚,乐于与奥卢斯讨论许多问题,这并不需要什么独特的能力,却让奥卢斯认定他是一个智者甚至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他担不起这个名号,却能在这顶虚假的冠冕下过甚至小贵族都过不起的悠闲生活。
奥卢斯只是少了几个贵族朋友,而让他僭越了这个宝贵的位置。
“奥卢斯,你不交友的吗?“
“我有朋友了,比如你,以前还有一个,“提起那位朋友,奥卢斯皱起眉头思索的样子,”他叫昆图斯,那时候我还很幼稚,贪玩,父亲的生日宴上结实了他,一起玩,就成了好朋友,结果元老院上查出来他们家族暗中支持马略那伙人的残党而被驱逐了。“
“马略?“马库斯对这个马略略有耳闻,父亲常和他说起马略,是个出色的军事改革家,他还以为在罗马,马略的地位应该很高呢,
“柳希厄斯·科尔尼利厄斯·秦纳与盖犹斯.马略都是罗马有名的野心家,他们和所谓的改革派曾经掀起内战、建立独裁政治,虽然私下我认为公民权法实在是功绩辉煌的,但他们无端地废除大量平民的债务这一举动实在是过于粗暴了,人不是无缘无故负债的,当然不能无缘无故免除债务!”
“我以为你是个改革派——”
“我同情平民派,但不代表赞成这种暴行,我同样不认同老贵族们僵硬的老传统,也许会有更平和、更有秩序的方法将显得有些垂老的罗马重新引向年轻——就比如,我们需要宴会将每一个人紧密联结,但不用那么频繁、那么喧闹。”
“这恐怕不只是怎么开宴会的问题。“
”当然,这只是小的一方面,总而言之,是要我们引以为豪的贵族精神重新回归,像重新回到新生一样。“
看起来奥卢斯对于贵族精神有着非凡的执着,以至于他沉湎在幻想中好一会儿才回到现实。
这个贵族精神是要求等级分明吗?
马库斯没问出口,只是望着外头绿叶翠鸟、生机勃勃,又继续要奥卢斯算还没算完的式子。
奥卢斯算完后,侧过脸看着马库斯有些小肥的偏圆脸,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而且很满足,不需要那么多朋友。”
被突如其来表白一样的话闪击到的马库斯脸都僵住了,
“马库斯呢?马库斯之前有朋友吗?”
“啊,很多啊,”他本来就爱玩,又有点爱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当然需要很多朋友给他搭表演的戏台子喽。没在意奥卢斯那点小孩的独占欲,马库斯讲起以前当贵族和朋友玩游戏时的趣事。
奥卢斯刚开始心里还有不爽,但马上被马库斯搞笑又精彩的故事折服了,入迷地听马库斯讲故事。
所以当狄奥尼推开门,就看见自己的儿子干脆趴在桌子上侧对着绘声绘色讲着故事的马库斯,十分懒散的样子。马库斯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下意识向门那看,就看见黑脸的狄奥尼,吓得马库斯起身时打了个趔趄,
“主人。”
“父亲,你从宴会上回的真早。”
奥卢斯看见狄奥尼目光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样子才慢慢起身。
“我还不从宴会上回来,这里怕是要天翻地覆了吧。”
狄奥尼健壮有力的大腿一下踢到马库斯的小腿肚,马库斯闷哼一下跪在地上,奥卢斯皱着眉头看向狄奥尼,
“难道一个富有智慧的人连站着和你对话都不配吗?”和你这等德不配位的庸人,
“什么叫一个富有智慧的人——一个教仆不好好履行他奴才的本分,在那拿着陈年旧事反复讲——他是想翻身啊!连做奴才的觉悟都没有,还胆敢肖想得到奖励,我看你是一点不懂得怎么管教奴隶,心肠太软,迟早吃大亏!”
说着就喊管家来,说是要替尚且不成熟的小主人好好管教一下奴隶。
“你就不能让奴隶过的太好,一点都不怕你!”
奥卢斯呼吸沉重,马库斯的冷汗沁湿了白色的上衣,多可怜啊!奥卢斯都不太敢多看马库斯
不住颤抖的样子就拦在马库斯前面,
“这不是一般的奴隶,如果你亲自见识过他的博学与胆识,你不能拿你那套出来对他!”
“也许他有着投机取巧的智慧,但我没精力亲自敲查虚实,我只知道,他是个没被主人管教好的奴隶,庄园里上下那么多奴隶,睁眼闭眼都是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要没了规矩,你和我明天就去喝西北风!就算为教育你、为家族的利益,你也该感谢我用你这个僭越的奴隶给你上了宝贵的一课!“
说着就要过去把马库斯拉走,奥卢斯慌忙地扯开要碰上马库斯的那只粗手,马库斯感动于奥卢斯为他做的牺牲,却又无比悲哀地明白结局无可奈何终会到来。
“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随意处置我的朋友!”
这下完全激怒狄奥尼了,心里咒骂这个叫马库斯的奴隶果然是个祸害,把奥卢斯忽悠地一愣一愣,说不定还靠那张皮媚住奥卢斯了呢!
马库斯最终还是被罚了鞭刑,他被几个壮汉拽出去的时候还能看见奥卢斯眼里漂着泪花又是和狄奥尼争辩,又是直接上手打狄奥尼。马库斯自己等真正带到受刑的旷地后倒是心情平静了,毕竟找到了奴隶真正该呆的地方,不会有飘渺的幸福带来的虚妄感与不安感。
麻绳一遍又一遍抽在马库斯的背上,跪着的沙石地折着刺眼的日光,膝盖滚烫的,背部是又烫又痛,一遍又一遍,像一个无法逃离的命运周期,无所谓哪里开始、哪里结束,这一鞭还才结束,下一鞭就要迎过来,间隔的时间连调整好颤抖的呼吸都难做到。泪啊、清涕啊都无知觉地往下流,脑子胀胀地痛,终于不论喉咙还是鼻孔都解放般地涌出暗红的血。
迷糊中的马库斯一下感到无与伦比的倦意,是彼岸的摇篮曲吗?他会去到天堂还是地狱?如果能到雪山之北卡塔所说的自由之地看看就好了,不过果然这只是忽悠他的小孩子童话吧,什么听话的孩子会遇到善良的精灵,不听话的孩子晚上会遇到吃人的怪物什么的。假如,假如真的有一个奴隶与贵族互帮互助的地方,也就是既没有奴隶也没有贵族的地方,真的很难想象那是个多么美好因而多么脆弱虚幻的地方啊!
在那里,奥卢斯可以明白奥拉与卡塔有着同样令人着迷的特点,狄奥尼与父亲也会对他们过往固执的想法感到可笑,他自己呢,被笑作是那里最顽皮的孩子,早上比赛骑马,中午赞颂阳光与花朵,晚上则乐于用奥拉教他的调子显得奇怪地唱出来自中午的小诗。奥拉未敢唱出声的调子应该是欢快、灵动的,可惜根本来不及兑现她歌唱的美好承诺了。
再也不用想这么多了,幸福啊,最终必将到来的死亡。
泪水突然更加涌出马库斯的眼眶,他早跪倒在地上,嘴巴微张着,里头是血粘着小石子和沙尘,猛地呼吸几下,伴着主要是嗓子处的疼痛马库斯昏迷过去了。掌刑者们你看我,我看你。
这可还没打完呢,莫不是身子骨太弱,打死了吧。
看向在一边监督的老管家,老管家厌恶地看向已经昏厥过去的马库斯道:“主人说了,这个教仆不守规矩,要重罚,但是,他属于主人的私产,不能罚死了。你们给他泼醒了一直跪这,到月亮上来时送到医生房里治。”
刺骨的清凉像渗进了头盖骨一样把马库斯激醒了,从鬼门关走一趟又回来了的马库斯很难说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悲愤多一点,他的脑子已经难以进行正常的思考了,感受到充斥口鼻腔的铁锈味还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出血了,极大的疲惫已经逼迫逻辑的投降,一切感觉都是直接而强烈的。
炎热、刺痛、酸痛,只有正在经历的这一秒各个部位还在工作,不论之前还是之后都不存在一个马库斯了,哪怕这一刻,也只有马库斯的前额、马库斯的后脑、马库斯的左膝盖这些无比具体的生命还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