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顺公公飞也似地跑进来,迅速让三个人提心吊胆起来。
三顺此来只可能会递来两个消息,要么,火山营已攻进大内。要么,便是齐慎行率领文武百官在外请命,诛杀乱贼。
“老天保佑,齐慎行已经到了。”安衍丞默默祝祷。
可笑的是,三顺将两个消息都带到了。
他见着殿内的架势,先是吓得张目结舌,连句话也说不利索。还是晏容卿骂了他一句,吼道:“有什么话儿便说,又不杀你!”
三顺这才说:“火山营冲进大内,说是陛下弑母……还有……”
晏容卿一听,冷笑一声:庆亲王,果然是早有预谋!嘴上:“你继续说。”
“齐阁老率领御史台、工部、刑部、吏部、大理寺少说五百名官员挡在誉华殿,不让禁军过来。齐阁老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晏容卿一听齐慎行,便有些急了,生怕恩师有什么好歹。
“齐阁老说,禁军要想闯进大内,便先从他身上踏过去。禁军头子畏惧齐阁老威名,迟迟不敢动手……”
一听这话,晏容卿忽然红了眼眶,他对晏容昀说:“哥哥,收手罢,你并没有稳操胜券啊。”
晏容昀听方才三顺讲得外面那些架势,也有些慌了,他没料到文武百官能这么上下一条心,更没料到自己早已惹了众怒……
齐慎行的威名他算是见着了,一人身躯能抵挡千百雄狮!
禁军在外面被齐慎行他们堵着,殿内二十名武士又迟迟不能下手——他们的主子到现在还没犹豫完。
安衍丞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现在的僵局随时随地都会被打破,皇帝仍是命悬一线,他的境遇并没有很安全。
他现在只能盼着恭亲王的兵马快些到来。
这正是他想齐慎行做的:凭借威势率领文武百官向皇帝请命诛杀庆亲王,以期与晏容昀力量形成均衡;凭借与恭亲王的关系,让他火速进宫,调集丰山营,前来护驾。
他相信凭齐慎行的精明,一定能将事情办好。
只是他没想到会齐慎行他们连请命都没来及便与禁军发生争执——只能说老先生太忠义了,为了学生,为了君主,不惜豁上自己的性命。
晏容卿也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拖延不了多长时间,他克制自己不去看向门外,虽然心里急切期盼救兵的到来,但却不要让晏容昀看出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晏容昀以为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来逼宫。
却说誉华殿,映在眼前的是鲜明的两片色彩:大殿之前,是一片一片醒目耀眼的红,是齐慎行率领百官穿着官服,目光坚毅;对面是一片一片压抑惨黯的黑,是禁军火山营穿着玄铁铠甲,气势汹汹。
两队势如水火,谁也不肯服输,甚至都准备搭上性命。
“齐阁老,您这又是何必呢?”火山营长崔杰说着,满脸无奈,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齐慎行仍是目光迥然,挺直了身板,拄着当年先帝钦赐的鸠杖,缓缓说道:“老夫说了,你们要进,便从老夫身上,踏过去。”语气平淡,却字字铿锵有力。
他看着眼前这群杀气腾腾的死士,又想起宫中等待求救的皇帝,自己的学生!他心里又燃起一股力量,对眼前这群篡位者的帮凶们说:“禁军,是负责守卫皇城,守卫陛下安全的,这是禁军的职责。你们做禁军的,都是经过选拔的精英啊,都是因为你们曾经都是忠君爱国的人,才当上了禁军。”
他哽了哽,嘴唇有些颤抖:“可现在呢,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篡位!你们哪有一点忠君爱国的样子!”他奋力敲打着自己的胸膛,洒出一把老泪。
“摸摸良心,摸摸你们的良心!痛不痛!你们配不配穿这身铠甲,你们配不配禁军这声称呼!不配!你们只是篡位者的帮凶,让大周亡国的刽子手!”
他歇斯底里的吼着,已经涨红了脸,年老的身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已经开始发颤。
于是他的口气略微平缓些,不是他消了气,而使他实在体力不支。
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说:“你们的父亲、叔伯、兄弟,大都在朝廷做官的,如今,也大都现在自己的身后。你们,就让他们看着,看着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兄弟如何篡位,如何成为一个背负千古骂名的罪人!篡吧,篡吧!去给你们的家人丢脸,让他们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急火攻心,他险些栽倒。
果然是先朝状元,口才真不是盖的。
崔杰没耐心听这老朽骂人,他铁了心奔荣华富贵去的,他拔出剑来,露出六亲不认的架势,大喊一声:“给我杀!”
可惜身后的兵士被齐阁老说到伤心处,他们竟不愿给家族抹黑,不愿成族中的罪人了——没有几个肯听他号令的。
崔杰怒了,吼道:“违令者,军法处置!”
“谁敢!”
火山营后玉带桥急匆匆驰来一支军队,正是丰山营。——恭亲王到了。
丰山营很快将火山营围了个水泄不通,恭亲王走到人前,作为皇帝的叔叔,他已跟齐慎行差不多年纪。
走到齐慎行面前,他下马,对阁老说:“兄弟,辛苦啦!”
齐慎行看到多年的老战友,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仅仅攥着恭亲王的手,流下两行老泪,颤抖着的嘴唇,说道:“王爷,你再不来,陛下真真要丧命了……”
“我知道,我知道!”
恭亲王拍了拍齐慎行的肩,安慰他一番,接着转过身去,冲那崔杰说:“你好厉害啊,还敢逼宫!”
崔杰见着恭亲王,料想已无退路,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便冷笑一声,一声令下,率军与丰山营冲杀。
只可惜火山营军士被齐慎行做了一番掏心掏肺的思想工作,竟临阵叛变,牧野反戈,将崔杰砍死在乱军中。
一场兵变就这样闹剧般结束,不到半个时辰……
恭亲王和齐慎行来不及多叙谈,立刻率兵往姑苏台赶去。——此时离三顺向皇帝禀报不过二十刻……
晏容昀仍然没有下手,听到三顺说自己的军队被齐慎行用性命抵挡,自己更加乱了阵脚。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现在放弃逼宫,将以什么下场收场。
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会输了……
晏容卿仍然现在刀枪剑戟之中,面无惧色。他太了解自己敌人的弱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终于等到丰山营冲进姑苏台,将那二十个武士包围起来,包括晏容昀。
恭亲王和齐慎行走到晏容卿面前,跪下:“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晏容卿忙将二人搀扶起来,他心里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下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齐慎行看着安衍丞,深深做了一揖,说:“多谢安中堂临危献策。”
安衍丞慌忙还礼:“本职之事。”
他清楚,经过此番,他安衍丞是彻底与后党撕破脸了,单看刚才的架势,晏容昀只怕连自己也要解决,而自己今后,却与帝党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不是见风使舵,他是为了他所在的帝国。倘若后党可以辅佐,倘若后党没有腐败透顶,他不会去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的。
当然,他更没有从此依靠帝党的意思。他要做自己的靠山。
晏容卿心里记着安衍丞的恩情,但此刻料理了反贼要紧。
他对晏容昀说:“庆亲王,事已至此,还不跪地伏法!”
晏容昀见事已破败,仰天大笑,几近疯狂,只是仰头之时,两行眼泪已顺着脸颊划进脖子,冰凉、刺骨。
他红着眼眶,宛如地狱来的恶鬼。
他突然指着安衍丞,吼道:“枉太后这样信任你,你就这样对我!这样对太后!”忽又一阵瘆人的冷笑,“我自信瞒过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瞒过你!否则,他晏容卿哪有本事搞这一出儿!我本就想今日顺带结果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的……”
安衍丞听见“吃里扒外”,心里好不痛快,他对晏容昀说:“臣心中只有国家。倒是庆亲王承受太后养育之恩,为了一己私利,也对太后下得去手,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臣,又有什么资格来篡夺皇位!”
晏容昀大笑,他脸上第一次有了绝望。
“你们这是墙倒众人推啊!”
晏容卿说:“朕还有一句话,金陵贪污案,两百万,是不是你?”
晏容昀露出狰狞的笑:“你觉得我会说么?”
晏容卿目光阴鸷,冷冷一笑,说:“你早晚会说的。”
说完,他下令撤兵,将晏容昀押往刑部天牢,好吃好喝供着,施以“水刑”,将其捆绑,日日用水滴其额头,直到他肯招供一切。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传旨,庆亲王为子伤母,弑君未遂,褫夺封号,除玉蝶,废为庶人,查抄家产,关押刑部天牢,非死不得出。”
他走到被兵士按倒在地的晏容昀跟前,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跟我斗,你还没那本事。”
晏容昀被拖下去了,带着绝望,带着心死,权欲将他折磨得不像个人——他并没有因此得到消停,他在将来,会被晏容卿给折磨得生不如死……
大殿中少了几分阴霾,多了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舒畅。晏容卿长叹一声,看着殿中此次兵变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心里着实一暖。
他被太后欺负了九年,索性还有这一干臣子仍忠心守护着自己。年轻人又被激发起干劲儿,他决心要好好治理一番这天下。
齐慎行看着晏容卿,红着眼,他知道晏容卿这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机关算尽,才有了今日翻身的局面。
自打晏容卿登基,齐慎行就教导他要明哲保身,在太后强权下要学会韬光隐晦,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后党猖狂日久,不怕没有一举击溃的时候。
晏容卿也是这样做的,他成功地让晏容昀对他掉以轻心,成功地除去了后党最强大的主力,顺带拉拢到一个安衍丞。
太后现在可谓是冢中枯骨了。
收权,指日可待!师徒两个脸上俱是洋溢着欣慰,今日之局面,不枉他们师徒谋算九年了!
“陛下,还是去看看太后罢。”恭亲王说道。
晏容卿点点头,谢过恭亲王护驾之功后,又下旨嘉奖此次护驾有功的所有功臣,便往慈宁宫去。才走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安衍丞说:“安中堂也来罢。”
路上,晏容卿乘着龙辇,安衍丞随侍在侧,二人一路无言。晏容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或许在回味方才的手足相残,又或许在想怎么跟太后说她的心头肉方才干的事,如今又是怎么被自己发落的。
寒冬枯燥,宫中少了红花绿叶作陪,只有单调的红墙绿瓦,愈发衬得皇宫凉津津的,冷得像坟。
“这宫墙可真红啊,怕不是鲜血染的。”晏容卿看着红得亮眼,划出两个世界来的高高的墙,忽然伤感,说道。
安衍丞不想都知道他在感伤兄弟手足相残,忙说:“陛下龙气积在宫中,万事万物都受陛下龙气滋润,因着宫墙也分外红了。”
晏容卿听了,微微垂眸,似笑非笑,并不看安衍丞,说道:“这种话儿,安中堂年纪轻轻,也会说了?”
安衍丞不再多言,他心里余波未静,仍是烦乱。微微起了些寒风,吹在脸上,尚觉刺骨,不一会儿脸就红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晏容卿如何也料不到已是冢中枯骨的太后还能给自己致命一击。
“安中堂。”晏容卿忽然又开口,平静如水,脸上泛不起任何涟漪,“为何要帮朕?”
“帮陛下就是帮了天下,天下需要陛下。”
“需不需要太后呢?”
晏容卿立刻问,显然是料到安衍丞会那样说,已把这话儿来等着他。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安衍丞反应很快。
“何为有德者?”
“以俭立名,以侈自败,有德者皆由俭来。”
这次是安衍丞有话儿等着了,他要趁机向晏容卿“示忠”。——却无意暴露了自己的心狠,反倒又引起了多疑的皇帝的疑心。
“以俭为名。”晏容卿笑了,扭头看向安衍丞,冷冰冰地眼神表示他早看出了安衍丞的心思,“中堂这是下决心要斩草除根了啊。”
安衍丞看向晏容昀,二人四目相对,晏容昀略显寒意的双眸恨不得将自己看穿。在这样的审视下,安衍丞总觉得几分不舒服。
他张着嘴,在眼前人莫名的压迫下,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迸出来句:“陛下圣明。”
晏容卿方才神采奕奕的目光突然收敛起来,他端坐龙椅,看向前方愈来愈清晰的慈宁宫殿,心里却想起九年来安衍丞对帝党的种种打压。
“只是中堂当年受太后提拔,得以彰显才干,如今却……”
安衍丞闻言,知道他晏容卿对自己还有疑心,慌忙跪下,神情严肃,说道:“臣一心只为国家,请陛下明鉴。”
晏容卿却忽的冷笑道:“中堂起来罢,你这下跪的功夫,朕早就知道了。”
安衍丞被他嘲讽得面红耳赤,缓缓起身,暗思今日非得消了他的疑心不可,否则将来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
心内一动,说道:“回陛下的话,臣奉承太后,确实是因为受了太后的恩情,臣无以为报。但臣身为大周之臣,更知天下除了陛下,没有第一大的。以前臣糊涂,只知道遵循先帝遗诏,侍奉太后,稳定朝纲,如今才知朝堂上有别有用心之人,迷途知返,臣知道这样的人是不能留的。舍小义而就大义,臣这一点子报国的心,望陛下明查。”
晏容卿听言,也在情理之中,又见安衍丞说得发自肺腑,牵动心肠,于是疑心也消了大半,点点头,说:“如此,外头人说的你‘吃里扒外’竟是虚言了,是朕错怪你了。”
“陛下圣明。”安衍丞放下了心。
“你就不问问是谁说的你坏话?”
“臣忠心侍奉陛下,一腔热血只为国家,于国于己,臣都无愧于心。只要陛下相信臣的清白,就够了。”
“你是个忠臣。”
晏容卿面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虽如此,他心里确确实实认同安衍丞是个可用之人的。——他对夺权扳倒太后又有了几分信心。
慈宁宫六宫妃眷齐至,守在太后榻前。皇后郑氏和郡主坐在床边。郑氏虽是皱着眉头,心里却无甚波澜,她心里更在意晏容卿现在情况。倒是郡主紧紧攥着颜氏的手,看着仍昏迷的颜氏,哭个不停。
下面嫔妃你一言我一嘴,乱哄哄说个不停。郑氏听得心烦,斥责她们一句,让她们安静。又见身边郡主哭得实在不像样子,好言安慰:“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别哭了,啊。”
太医为颜氏包扎好伤口,言无大碍,不久就会醒来,只是日后动不得怒,否则将来旧疮迸裂,会有性命之忧。
一听“动不得怒”,郑氏不禁皱起眉头,她这位婆婆心胸狭隘,平日里便是难伺候的,稍有不顺意,动辄打骂,要她不生气,怕是难哩!
送走太医,便听见外头喊:“陛下驾到!”
郑氏忙率嫔妃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