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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命悬一线

帝阙之上 周同宣 6645 2024-07-06 15:09

  安衍丞跟着小太监往慈宁宫去了。

  一路上,他心神不宁。现今汴京有三个人是万万惹不得的,皇帝、太后、庆亲王,得罪了哪个都没好果子吃,偏生这三人还聚到一处了,而且他还不知道这三人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

  安衍丞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站在门帘前,他扶了扶官帽,长呼一口气,跟着小太监走了进去。掀开门帘,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安衍丞喘不过气来。

  躬着腰走进去,跪下叩头,凝重铿锵的嗓音:“臣安衍丞给太后、陛下请安,给庆亲王请安。”

  “起来罢。”太后颜氏说道。

  抬眸,果然正前方的颜氏正襟危坐,座旁左侧是皇帝晏容卿,座下右侧第一位是庆亲王晏容昀。

  安衍丞与晏容昀少说得半年未见了,听说自打这位庆亲王当上了禁军统领,就很少在人前露面儿。

  如今看去,样貌与晏容卿无二,都有先帝爷的影子,只是身量比晏容卿魁梧些,眉眼比晏容卿温和些,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情,看来是极好相处的。

  但安衍丞知道,这是位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安衍丞站起,不敢就坐,站在三人面前,接受三人的审视,犹如正被活生生扒下一层层皮一般,痛苦难耐。

  祥和安然的慈宁宫,此刻宛如人间炼狱!

  台上坐着三位凶神恶煞,台下站着一只待宰羔羊!

  安衍丞勉强让自己神色从容,笑道:“不知三尊召臣,有何要事?”

  颜氏收回高高在上审视一切的目光,端坐凤椅,冲安衍丞笑道:“我们家宴,怎能少了你呢?”

  安衍丞身子一颤,心内一悚,额头登时冒出一排豆大的汗珠,说:“太后这话,臣万万担当不起。”

  “这有什么。”晏容卿笑道:“朕和庆亲王都是太后的儿子,你又是太后的女婿,怎么不是一家子的?”稍顿一顿,又笑道:“郡主是朕的姐姐,论起来,私下里朕还叫不得你一声姐夫?”

  “臣万死不敢!”安衍丞慌忙跪下,叩头说道,两只胳膊撑着身子,还在发颤。

  母子两个亲切地让人窒息。

  “你看,小安便是太拘谨了,快起来罢。”晏容昀笑道。

  安衍丞这才敢起来,颜氏又让他坐下,说:“你只在这儿坐着,郡主一会儿就到了。”

  一听这话,安衍丞突然察觉到颜氏的不怀好意,忙说:“郡主进来身体不适,来了怕扰了太后清净。”

  谁知太后却说:“哀家已派人出宫接去了,虽说生病,却也不能整日窝在家里,宫里有医术极好的太医,正好给郡主瞧瞧。”

  “太后慈心,臣替郡主,谢过太后了。”

  安衍丞看着三人有说有笑,竟是一点儿嫌隙也没有,俨然是母慈子孝的一家人。

  心里衬度,虽是他们面上仍亲和,但私下里不知暗中捅了多少刀子的。晏容卿下旨查金陵贪污案,明白人都知道是奔着庆亲王和太后来的,庆亲王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

  这样大的事儿,太后竟一直未曾向自己问个主意,莫不是疏远了自己?既是疏远了,今日又何必这般殷勤?这次大案,倘若庆亲王坐以待毙,岂不是冢中枯骨,他不可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安衍丞忽又想到晏容昀已是八十万禁军将领,而前几天禁军中的火山营忽的就进了京,说是要驻防。现在想来,莫非……他要逼宫!

  想要这里,安衍丞下意识看了晏容昀一眼,见他正与太后说笑,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窥探他的目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晏容卿不动声色地正观察着自己。

  只是逼宫,他要以什么理由呢?逼宫,为何还要自己在这里,莫非自己早就惹怒了太后,太后要连自己也给除掉!

  他愈发恐慌起来,茶盏端在手中,由于手的颤抖,茶水洒出来些。

  再加上太后硬是要郡主来,他更确定太后和庆亲王不怀好意了。

  该怎么办?

  安衍丞心里成了一团乱麻,他手里握着庆亲王手下贪污的罪证……对!罪证!倘若庆亲王真要逼宫,那么在逼宫之前,只要把罪证交到晏容卿手中,就能反扑庆亲王!

  他仔细想了想,晏容卿手中没有兵权,御林军是归太后管辖的,庆亲王手中又有火山营,要是兵戎相见,晏容卿必败无疑。

  晏容卿唯一的依靠就是清流——帝党。

  他决定做一下最后的确定,倘若晏容昀真的打算这样没由头地逼宫,那么帝、后两党也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安衍丞借如厕为由,暂时出了慈宁宫,步出东巷,见四下无人,才问自己的侍卫马三:“这几日我要你打听大梁宫哪个营驻守最多,打听到了么?”

  马三点点头,说:“火山营。”

  “今儿呢?”

  “也是。”

  安衍丞脑瓜子登时就嗡的一下,他知道,一场流血的大战,就要开始了。

  他定了定神,对马三说:“你去给我干两件事,第一件……”安衍丞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把这个给齐阁老,什么也不用说,他自就明白。”

  “知道了,第二呢?”

  “第二,你到御史台,找孙离,只说我在慈宁宫,庆亲王也在,他也就明白了。”

  “知道了,属下这就去。”

  “最多半个时辰,你快去!”

  马三飞也似地奔走了。

  安衍丞看着马三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声,远远看见日光隐晦在云层中,风惊云变,前景如何,看不真切。

  “要变天了……”

  安衍丞自顾自地叹息说,不知是对前景的忧虑,还是对后党可能倒台的惋惜。

  他受了太后很多恩情,但却再也不能违心做着坑害大周的事了,再也不能让大周堕落下去了。

  国家的蛀虫,他要一个一个给拔去!

  才要转身回宫,忽听见有人叫他,正是郡主风尘仆仆而来。

  “太后与你说的什么?”

  郡主也是不解,问:“太后说要我来赴宴,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

  安衍丞脸色一沉,叹口气,说:“今儿怕是要出事,你仔细跟着我,一步不许松。太后若要你给她簪花或是侍奉她干什么,你只应下,若要你留宿,你万死也不能应下。”

  “知道了,只是要出什么事儿?你这样害怕?”

  “来不及多解释了,快去给太后请安。”

  说完,拉着郡主便往慈宁宫去。请安过后,颜氏很是高兴,拉着郡主坐在身边,问东问西,只说想得紧了,非得在宫里住几日才好。

  郡主听言,脸上仍笑着,却拿眼光去看安衍丞,安衍丞轻咳一声,郡主又冲太后笑道:“太后美意,女儿怎能不依呢,实在是府中事务繁忙,女儿分身乏术……”

  话音方落,传膳太监走进来,说膳食已经备齐,请主子们移步姑苏台。——姑苏台?晏容昀听着这名儿,不禁眉头一皱。

  颜氏听了郡主的话,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嘴角上扬,目色薄凉,挽着郡主的手,就要走,说:“先吃饭。”

  宴中没有什么人,只有太后坐于上座,左手皇帝,右手皇后郑氏,然后晏容昀、安衍丞、郡主和庆王妃,依尊卑而坐。

  颜氏看起来颇有兴致,笑吟吟地,冲庆王妃说:“王妃看起来气色极好了。”

  林氏笑答:“太后娘娘赐的养颜膏,臣儿媳用了,很受用。”

  一语未了,晏容卿笑道:“这次家宴,朕特地设下许多江南名菜,因为大哥哥很喜欢。”

  晏容昀低头一看,东坡肉、淮饺、荷叶粉蒸肉、银丝面等等,果真一桌子江南菜肴,不由得心内一惊,浑身震悚起来。

  现下敏感时期,只要一提江南,便跟金陵贪污案有牵连,皇帝这动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晏容昀朝晏容卿投来一个微妙的目光,嘴角上扬,笑道:“陛下美意,臣受之有愧。”

  晏容卿微微颔首,用手指着那道荷叶粉蒸肉,对晏容昀说:“这道荷叶粉蒸肉,朕素日甚爱,哥哥尝尝。”

  “多谢陛下。”

  晏容昀说着,夹了一块往嘴里送,还称赞:甚是美味。

  只这夹菜的一个动作,宴内诸人内心纷纷紧绷起来,齐刷刷盯着晏容昀看,接着又偷着观察晏容卿的神情。

  林氏显得有些惊恐,她看了眼皇帝,皱着眉头对晏容昀说:“王爷,陛下还没动筷呢,你怎么就先吃了呢……”

  晏容昀并没有害怕的样子,拘于礼数,他站起身,冲晏容卿磕了个头,说:“臣失仪,陛下恕罪。”

  晏容卿倒也不生气,笑道:“哥哥这样倒显得你我兄弟生分了,快起来。王嫂也是,平白让哥哥这样。”

  晏容昀起身,看向颜氏,颜氏竟瞥了自己一眼,心内不悦,不解怎么都这么害怕这个没实权的皇帝了?

  他还不知道小皇帝的老师之前险些把太后给逼下台。

  颜氏忽然说道:“虽是家宴,但是君臣有别,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这话明摆着说给晏容昀听的,让他办事之前老实些,别让晏容卿逮住什么话柄。——晏容昀自然是红了耳根,那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给小皇帝下跪的羞愧!

  他仍打心眼里不服气这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

  他有什么能耐?让老子俯首称臣!

  颜氏冲着跋扈惯了的大儿子,默默摇了摇头,眸中尽是为母的无奈和担忧。

  安衍丞起身,端着酒盏,对皇帝、太后说:“臣敬陛下、太后一杯,祝陛下、太后万福金安,享乐永年。”

  二人回敬。晏容卿将酒盏放下,对安衍丞笑道:“善之,你得多谢太后哩,设下今日家宴,又非要你来。”

  安衍丞又敬太后一杯:“臣多谢太后厚爱,祝太后福寿绵延,凤体康健。”

  颜氏也笑着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眸中看他的目光,已没有从前那般亲切了,反倒有几分厌烦。

  晏容卿冷眼瞧着二人,也不多言。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朕让人用心编了一支舞,不若今日让他们跳跳,咱们也乐乐?”

  “皇帝有心。”颜氏嘴角嘴嘴上扬,说道。

  晏容卿于是下令让舞女进殿,不多时,走进十几个穿雪白舞裙女子,在今日冬季正合时宜。领舞的女子名做曼娘。

  舞女身形曼妙,各持长剑,银光晃然,排成人字形剑阵,曼娘居于首。

  乐起,起舞,舞女挥剑,人字形阵势散开,曼娘持剑后撤,其余舞女轻移莲步,缓缓向前。俶尔挥起剑来,犹如出水游龙,矫健英姿,玉面桃花,一颦一笑一挥剑,一步一转一回眸。

  人前含笑,背后藏刀……

  曼娘缓缓向前,出剑如金箭出弓,射落九日;收剑如江河映日,碧浪清波。——宴上之人不禁看得呆了,眼前之舞当真美轮美奂,巧妙绝伦,仙人之姿。

  舞女身形曼妙,各持长剑,银光晃然,排成人字形剑阵,曼娘居于首。

  “豪气干云争舞剑,疏狂潇洒欲作仙。”安衍丞看着曼娘,笑道:“如此妙人,陛下当真好眼光,才子佳人,皆在陛下囊中。”

  “啊!”

  “护驾!护驾!”

  安衍丞一语未了,殿内不知谁一声惊呼,急忙顺着声音看去,心差点儿蹦了出来!——太后左肩正被刺了一剑!

  安衍丞尚未站起,殿外武士分做两排,手持斧戎,将曼娘按倒在地。

  晏容卿等围在颜氏身边,又急又怒,看着颜氏已昏了过去,晏容卿忙让召太医,将颜氏送回慈宁宫调养,郡主忧于母亲,跟着去了。

  曼娘被武士摁在地上,晏容卿气得咬牙切齿,一蹦三尺高,即刻下令将曼娘碎尸万段——他根本就没料到曼娘会行刺!

  更没想到晏容昀会在旁说道:“这女子是陛下选的,怎么就会动了行刺的心思呢?莫非……是有人别有用心?”

  晏容卿一听这话,脑瓜子嗡的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看着哥哥愤怒的神情,却遮不住他眉眼间奸计得逞的洋洋得意,晏容卿很快就明白了一切都是晏容昀在从中作梗!

  你好狠的心,连亲娘也下得去手!

  晏容卿反应也快,立刻叫停武士,看着晏容昀,眸中燃着愤怒的火焰,说:“将这贱婢带去慎刑司,好好审出幕后主使来!——那些个舞女,一并带走!”

  晏容昀冷笑道:“你连母亲都能行刺,还有什么脸当这天下的国君!”

  话音放落,殿内二十名武士丢下那群舞女,亮出兵器,将晏容卿和安衍丞围了起来。

  果然是要逼宫了!

  安衍丞看着眼前晏容昀张狂的面容,武士们杀人不眨眼的刀枪剑戟,心里只盼着齐慎行快些到来。

  又看向晏容卿,他竟反没有一点慌张之色,盯着晏容昀,幽幽然的双眸迸射出令人畏惧的寒光,他嘴角上扬,本就面色苍白的他偏生有对艳红的双唇,此刻更令人倍感寒意。

  这位隐忍了九年的皇帝,此刻展露出来他非比寻常的帝王气概。

  看着这位少年帝王如此气定神闲,安衍丞还以为他早有了什么退敌妙策。

  “哥哥,一定要这样么?”

  晏容昀已然是成竹在胸的轻狂样子,冷笑道:“兄弟,别怪哥哥,怪就怪你抢了哥哥的皇位。”

  “杀了朕,你可就担上了弑君的罪名,便是日后江山易主,哥哥你来当了皇帝,这罪名也是你一辈子洗刷不掉的,你可想好。”

  晏容昀丝毫不在意,说:“只要我能当上皇帝,付出什么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他额上已暴起青筋,整个人的状态已近乎疯魔。

  相比之下晏容卿便从容多了,他叹了口气,那对凌厉的双眸仍然盯着晏容昀,从他的外皮看穿到他的内心。

  “先帝在时,将丰山营交给了朕,为的就是怕有居心叵测之人生乱。实不相瞒,自打太后下懿旨令火山营驻守京城,朕便将丰山营秘密调来大内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晏容昀,依旧是那凉薄的神情,说道:“哥哥想看一看么?”

  晏容昀听言,心内着实一怵,他从来不知道先帝还留了这样一手给兄弟!如此气场就弱了些,犹自嘴硬,说道:“我怕什么,我火山营身经百战,只眼前二十个人便能将你削成肉泥。”

  安衍丞看着晏容昀,心里纳闷怎么他迟迟不动手……

  二十个武士也暗中面面厮觑,不知道为何主子迟迟不肯下令动手。

  只有晏容卿知道,他晏容昀是忌惮将来会背上弑君的罪名,再有一点,是不忍杀掉自己这个亲兄弟。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哥哥了。

  虽然阴狠,但每逢大事,优柔寡断,行妇人之仁——永远成不了大事。

  否则为何当年晏容昀当太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最终又为先帝所厌弃呢?太婆婆妈妈了。

  正是他料到晏容昀会迟迟不敢下手,所以他在拖延。因为他更料到安衍丞已经为自己做了一切——他清楚安衍丞是怎样的人,更清楚安衍丞现在的困境。

  晏容昀确实不敢下手,他在犹豫。——他看似算准了一切,实际上连自己都在被别人算计。

  有手段却被人算计,被人算计却不自知,倒也不知是说他聪明还是蠢了。

  “哥哥。”晏容卿又往前走了一步,晏容昀竟下意识往后退了,“你我兄弟一场,不曾想竟会闹到今天这样地步。哥哥是人人口称的贤王,攒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如今又担上弑君的名声……哥哥,值不值?”

  晏容昀咽了口吐沫,他被晏容卿说中了心坎儿,只是举着剑,那句“杀”就停留在嘴边,他却没勇气将它说出口。

  他在挣扎,一面是对权利的渴望,一面是对名誉、对亲情的顾虑……

  瞻前顾后,最终也害死了自己。

  晏容卿看着这群等着主子下令的武士,微微一笑,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你们呢,也要成为弑君之人的帮凶么?”

  武士们不说话,但从飘忽的眼神中,晏容卿看出他们心中的摇摆不定了。

  场面略有回转,身旁的安衍丞对这位皇帝佩服地五体投地,更多的还是震惊。他一直看不起的小皇帝,这次竟真真正正地像个帝王一样面对刀枪剑戟,真真正正地像个帝王一样耍起深不可测的心机。

  “这个小皇帝,不简单。”安衍丞此刻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晏容昀仍在挣扎,终于与他篡位成功擦肩而过。——三顺公公飞也似地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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