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楼,二楼陆依依的厢房里,柱子上灯笼里的烛光摇摇晃晃,罩子外面有一两只飞蛾拼命的想钻进去。
陆依依正坐在梳妆台前,歪着头,用一把樟木梳子梳着手里攥着的一把头发。面前的小桌上,零散的摆了一些她喜欢的小饰品,有簪子,有头花,还有一两块扎头发用的,染过颜色的纱布丝巾。
这些饰品虽然算不上有多精致,有多名贵,但大多都很素雅,正如她那恬淡的性格那样。
这样的恬淡的性格若是在官宦人家里,也许会是一个大家闺秀,与世无争的那种,一生平平淡淡的在父母丈夫的安排下,结婚,生子然后老去,致死都在恪守着妇道。
但她这种性格在采薇楼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注定是要吃亏的。
因为晚上的事,她有点烦闷,先前派了贴身丫鬟锦儿去喊过妈妈了。
她的妈妈名字叫李凤英,今年快四十了,是个颇为强悍泼辣的女子,据说她年轻时当过花魁,后来人少色衰后,倒也退居一线了,不过仍然没有脱离青楼的行当,借着青楼的人脉操持着这种粉行生意。
也有人说她背后还有一两家大布行身影,但那也是捕风捉影,不能确定的事情。
“陆姐儿,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喊我过来。哎呀,这大晚上的,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处处都要人照应,人是一会儿也走脱不开。”李凤英扇着画着侍女画的小团扇疾步走路,还没推开门,一路上带起的风里便已是香风阵阵,她的嘴里仍然在那边碎碎的抱怨着,与陆依依说着体己话:
“你啊不当家是不知道,那些男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稍不留神就会为了面子,在你这般的小女子面前争个长短高低。争起来,不是话里话外的挤兑埋汰,便是谁也不让的互相的僵着,那下等的还要动起手来,可苦了我这把年纪的老妈子,要哄这个,也要哄那个,是谁也不能得罪,还要两头受气。倒头来,还真不如你般活的舒服。有事就快说,没事我可走了。”
说着,进屋后她挥舞着手里的小扇子,准备轻轻的敲一下陆依依的头。陆依依早早便在镜子里看见了妈妈的手要伸过来打人,赶忙用手去挡,嘴里不住的讨饶喊疼。
李妈妈疼爱女儿,自然是放过她一马。
一番笑闹过后,陆依依把刚才自己出糗的事情告诉了李妈妈,还把王有年那个对对子的笑话也说了,“月明和尚青山去,日出尼姑白...”
说这个的时候,那李妈妈也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说那王有年那把年纪还真拉的下脸拿你这等小女子取笑。
陆依依有些不解妈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去王有年那桌,带着埋怨问了李妈妈,问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去。那妈妈也是心思透亮的人,几句话就告诉了陆依依原因。
原来啊,陆依依毕竟是刚挂花牌不久,还缺着历练,以后李妈妈肯定要把她捧出名气来的。
这个时候若是说,过早把她推向一些富商巨贾面前,此时她艺名未彰,说不定被人看上便被人草草强买走了;若是被人买走也好,也是结了妈妈的心事,大不了少赚一些,可正是她名气未彰的缘故,那买主也定是讨她做个小老婆,嫁过去青楼出身的人,定然是要受气,以后日子也好不到那里去。
至于那些什么当官的人就更不要说了,回头做起仗势欺人的事情,李妈妈不好得罪,陆依依吃的亏还要大。
李妈妈也是吃定王有年那县吏出身,有权但不够大,没胆子做出仗势欺人的事情来,所以才安排陆依依去的,算是一种权衡利弊之后的取舍吧。让陆依依提前见识一下这些市井中人,开开眼界,以后应对突发情况时知道如何应对。
于是一番交谈过后,那陆依依的心结自然是打开了,她也准备待会就回去。
“哎,妈妈,刚才我在楼梯间里看见一个人去找的王有年,长得还挺好看来着,他是谁啊,你知道吗?”
“我看你是吃的打还不够,在这边思起春来,记着你可是要当少奶奶的命,在你没有出名给老娘我挣够钱之前,少想这些七七八八的让人骗了身子,看打!”
李妈妈这下不客气了,用扇子着实的敲了一下陆依依的头,一边说还一边把陆依依往外推,“去吧去吧,回去的时候得体些,说些体面话,给王大人陪个不是。还有告诉你吧,那人听说是新来的县尉,还是个读书人,姓陈...”
...
陈硕那边大致明白了情况,看样子事情是那王有年一人做的,与那朱有年没有什么关系。
他盘算着,没有关系也好吧,自己这边处理时,可以不那么棘手,又或者那朱成勇真是那种不显山露水,腹鳞极深的人,那样其实也无妨,尽量少刺激他,不要让他轻易公开与自己为敌就好。
毕竟陈硕可不想才来报道就同时得罪两位上官。
王有年又在那边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他没有倒多满,单手拿起杯子慢慢的呷着。
“朱大人,王大人,晚生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奉晚生之礼登门拜访,今日与两位长者在这边见面也是唐突了。”朱、王两人都比陈硕要年长,陈硕这番话确实十分得体。
朱成勇听着还好,并没有表示什么,那王有年却在那边与自己的快手宋忠挤眉弄眼,意思是看那陈硕准备说什么。
请继续,我听着呢。
“今日贸然相见也是事出有因...”
就快到正题了,王有年听到这里,心花怒放,他以为陈硕被黔三收拾过后,就要认起怂来了。
“实是晚生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个无赖,在那边动手动脚的欺负我家丫鬟,准备轻薄于她。一番扭打过后,我自然是把他给制服了,本来这种事情把他交到知县那边秉公处理就好,可他被我制服之后,讨饶时说是王大人派来的。王大人高风亮节,节操高尚,晚生虽然先前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也是了解一二的。
想来也是这无赖,情急之下乱咬乱冤枉人,王大人是断然不会派这样的人上门搅扰的。所以如果我送交知县的话,纠缠起来,怕有损王大人的名声,所以我才打听王大人在这边喝酒,当下就把他送到王大人这边,交由王大人处置。但刚才我在门口时,好像听见王大人在那边说这无赖是真你派去的,许是我听错了吧?”
咳咳,王有年先前一直在那边慢慢喝着杯子里的酒时,听见陈硕这样说,当下就给呛了一下。
虽说那时的酒度数不高,但火辣的酒液,呛到气管里,仍然让他剧烈的侧过头咳嗽了起来。
一旁,他的快手宋忠赶忙伸手过去,帮他怕打起来,拍打时还朝陈硕瞪了一眼,表情很是凶恶。
这些话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扔石头一样,本来是王有年自信满满的运筹帷幄,当下突然有了反转,屋里王有年那帮酒肉朋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但碍着朱成勇在场,一时众人都不好说什么。
这些话到了朱成勇那边,朱成勇倒听出不少画外音。
他不得佩服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陈硕来。
首先他单人制服陈硕不说,刚才的一番话,也是有礼有节。
表面上看,陈硕处处替王有年考虑,说把黔三送到知县那边不管是真是假,牵涉到王有年的话,可能会损害王有年的名声,所以他把黔三送给王有年处置,是替他考虑。甚至他明明听见王有年在屋里说的那番话了,却说是可能听错了。
可实际上,这事情确实是王有年做的。此番他又表明了态度,又给了王有年台阶下,这样把事情也留有了余地,日后相见起来也好转圜。
等等,他找上门来是不是故意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只不过王有年心性不高在那边嘚瑟是一个插曲,不影响大局。
对,他就是故意的,他公开去找王有年,公开自己与王有年为敌的信息,甚至当下自己在场的变数,也是帮了他一把,让他的算计圆满些。
他这样一来,算是把王有年的后手堵住了,以后有市面上的人看着,王有年也不好找陈硕麻烦...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想到这里,朱成勇有点佩服起陈硕来了。他庆幸自己没有与陈硕为敌,也还好不是敌人,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但朱成勇想明白这些后,他却并不想为陈硕出头,这样的人天生肚里就有一把算盘,几本账本,虽说陈硕是个难缠的人,但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前,自己也用不着为了讨好他而得罪自己共事多年的同僚,所以他决定看戏。
一番剧烈的咳嗽后,王有年恢复了过来,他的脸却涨红了不少,不知道是咳嗽缺氧的缘故,还是说是被羞的脸红。此刻他已经是全明白了,搞了半天小丑竟是我自己。
“是,这等无赖确实是乱冤枉人,贤侄把他送到我这边,也是有劳,待会我定好好收拾他一顿。”说完他瞪了黔三一眼,这道目光瞪的黔三有些欲哭无泪了,他今天本来就够倒霉的了。
多的王有年也没有说多少,在高他无数个段位的陈硕面前,在智商与能力双重碾压后,他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况且一旁还有那朱成勇在那边一直没有表态,他也不好发作。
所以他决定打下牙齿和血吞,吃这个亏。
陈硕看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不想再啰嗦了,这事敲打一下就好,太咄咄逼人的话,可能会有变数,旁生枝节,“如此便好。”
“哎对了,还有一事,晚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这句话陈硕是对着坐在首席的朱成勇说的。
朱成勇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没有一口就答应下来,只是模棱两可的回应道:“说说看。”
“是这样的...”
王有年在那边不知道陈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听得很认真,生怕错过些什么。
“那无赖轻薄我家丫鬟时,失手抓坏了我家丫鬟的衣裳,我家丫鬟的手也被他抓破了。甚至他后来反抗时,还拿刀出来吓唬人,我家丫鬟胆小可能吃了一吓,日后免不了要求医问药一番。所以也是晚生家贫的缘故,不能就这样白白放过这个无赖,在来的路上,我搜过他的身了,搜出几十两银子出来,连带一把玉佩,这些东西,我准备给我家丫鬟找郎中用,不够的话晚生自己再想办法找补吧。”
杏儿自然是没有被吓出病的,这些都是陈硕的借口。说完这话,陈硕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出来,就是来的路上从黔三身上搜出来的,抖了抖示意里面有不少钱,没准还是之前王有年给黔三的。
“那里要得了这么多!有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丫鬟了,你家丫鬟看病这么贵,是什么劳什子金枝玉叶吗?”说这句话的是宋忠,陈硕呛了王有年半天了,王有年一直在那边不说话,他见主子受辱,也是想打回去。
“这位仁兄说的是有道理,我认可。只是嘛,一来我家丫鬟求医问药,要花多少银子没个数,要是说吓出心病来,免不了要长期诊疗,所以便多拿了些,以备后患。二来嘛,我家贫,又负担不起这个药费,若是说交给知县秉公处理的话,银钱上赔的定是会有理有据些,就是说在公堂之上处理的话,嚷嚷起来,也怕有损王大人的名声...”最后一句话陈硕估计说的很小声,也故意只说了一半,他在暗示屋里的人。
“就你多事!”王有年恶狠狠的瞪了宋忠一眼。
王有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硕那边也不厚道,坑了他一把。
朱成勇看着这一幕,有些忍俊不禁了,他难得的爽快了一把,一挥手:“拿去吧,拿去吧,这钱你都拿去。”
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他自然是十分爽快的。
黔三嘛...全程他都在那边按陈硕的吩咐,很老实的不发一言,当然他心里可能早就在盘算提桶跑路,没准这会已经在计划偷渡去东瀛的路线了...
“晚生,还有一事...”这句话陈硕是看着王有年说的。
见陈硕没完没了了,王有年有些不快要发作了,他的心情本来就郁闷到极点了,被人踩了痛处不说,自己日后还无法着手报复,所以人也很是不爽。
陈硕看他的样子,嘴角有些上扬,强忍着着笑意,他赶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晚生家贫,这桌上的这只烧鸡,我看诸位大人都没有动过,便斗胆与王大人讨要带回去家里吃,王大人可不要心疼啊。”
这句心疼自然是一语双关,陈硕也是点到为止了,之后被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了。
当然了,更多的是他确实是看上了那只鸡,家里的杏儿还饿着呢,回去虽说会给她烧红烧肉,但那样也很晚了,有只鸡给她先垫补一下也好。
“拿去,拿去,要不要我重新帮你叫一份?”王有年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挥手了。
“如此,晚身便告辞了,恭祝朱大人康健,王大人康健。”陈硕也不推辞,当下他就连碗端着那只鸡退了下去。
陈硕走到楼梯下面时,陆依依刚好回来了,此刻她换了一身青碧色的衣衫,许是妈妈调教过了,她收敛气息,摸样要比先前更觉端庄起来。
她看见陈硕下来,本来想要打声招呼,但陈硕与她只是擦肩而过,所以二人一时都来不及反应,陆依依看着陈硕端着鸡远去的背影,她在心里默念着:
“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