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白拿着宽身薄刃的利剑,剑脊处却不隆起,自剑尖至剑格处有一半寸宽的凹槽。
他在月光下跪坐着,身底是新铺设的竹席,月光满地。
秋然也在他的侧首跪坐下去,看着眼前的铜盆和男人手里的利剑。伯娘带着夏未末已经回去了,留下了他们两人。夜色浓郁,秋然看着这把刚从竹屋一边深土里挖出来的利剑,感觉杀气凛然。
封存多年的宝剑已经蒙尘,却仍掩不住其中透出的血色与杀伐,泥土下的血迹摄人心魄。
“听说过我是谁了?”男人把剑身放进铜盆中清澈的水里,明月倒影在盆中。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昏沉了,话语冷淡。
“听说了,伯娘说你是禁军统领。”秋然答,他闻到了酒味,仔细分辨才发现是之前紫砂壶中流出来的酒液,在竹梯上还未散尽。
“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说你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是么?”男人右手拘起水来,淋在斑驳的剑身,“他当年一去不回,谁也没告诉,所以我们谁都不敢说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们,秋然发现了这两个字。
“百里先生,我父亲以前是什么样的?”
“这把剑怎么样?”男人没有回答,转而问了一句话。
“好剑。”水流洗去了宝剑上的污泥和血迹,满刃花纹毕露,红色的血水从凹槽中流下,仿佛是鲜血涤荡,“我虽然不懂剑,但也感觉到这利剑的珍贵。”
“这是你阿爷铸的剑,”百里白握住丝线缠缚的剑柄,用干燥的麻布遮在刃上,缓缓而下,拭去剑身上的水迹,“我用它杀了无数敌人。”
整柄剑焕然一新,却让秋然觉得它似乎不在这里,而是在尸堆如山的战场上,战旗染血,这把剑斜插在最高的地方,漠视一切。
“知道这把剑叫什么么?”
秋然望着男人的目光,等待着答案。
“君不。”
“君不剑?”
“是的,君不,”百里白把粗糙的麻布扔进铜盆污浊的血水里,将利剑横放在膝上,“也是你阿爷取的名字,他说男人于世,当无畏、无惧、一往无前。任他是天子近人,也要为之脱靴,任她是帝王美姬,也要为之磨墨。君不,就是敢于对一切说不!”
秋然看着月光下剑身纹路,感受着那时的少年意气。
“那时的我们,在校场上互试身手,在沙场上挞伐一切,”百里白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利剑鸣响,“那时我们在一起,无往不利,没有谁能拦得住我们,没有谁能让我们退却一步!”
“你们?”
“我们,”百里白笑,似乎想起了过往,“是的,我们。说起来还要追溯到很久远的时候,八百年多前,前朝一统,皇帝为了守卫帝都,建立了禁军。那时四个少年将军排众而出,成为所有将士的焦点。后来皇帝亲征,他们披坚执锐、征战沙场,退匈奴七百余里。此役之后,人们称他们为‘血肆盾’,意思是再多鲜血与攻伐也击不溃的坚盾。
“后来这四个人百战百胜,从禁军中的小将一步一步,走进了天下所有将士的视野,成为镇守一方的四大名将。
“可后来数百年里,禁军世代交替,再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人出现。王朝瓦解,群雄征伐。直至武帝朝,业武帝御驾亲征,远攻高丽,禁军中四个年轻人又一次重现了以往的荣耀。他们互相配合,策马冲杀,不惧生死,打得高丽军连连败退,直到固守一方疆域。将士和百官认为他们重现了‘血肆盾’的辉煌,便以此称呼他们。”
“‘血肆盾’,这么说你们有四个人?”
“是的,四个人,”百里白望着渺渺茫茫的夜色,“我被称为‘碎河之剑’,还有你认识的一个人,夏结,他被称作‘裂山之刀’。另外两个一个是你的阿爷,他被叫做‘暗夜之箭’。不仅仅是他的箭来去无声,杀人于无形,更是因为他喜欢兵行险着,诡异的战法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像是暗夜中的利箭,一不留神就射进心口!
“我想这三人你都见过了,不过最后一个‘破晓之戟’你永远见不到了,他是死于龙霖之变的太子林格。”秋然发现百里白握着剑柄的手指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细微难辨,在月色中一闪而过。
“准确来说我们是五个人,”百里白笑,秋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像是月光照进湖水,明亮又柔和,“还一个是桐……是你伯娘,云叶桐。”
“伯娘?”秋然疑惑。
“是的,”百里白望向马车离去的密林小径,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算上她,我们才算完整了。因为她是女孩,又是云叶家主唯一的女儿,所以没法入营为将。不过她可是很厉害的,你看着她现在端稳娴静,以前可是英姿飒爽又古灵精怪。你看小末末的闹腾,在十几年前的云叶桐面前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起来,你阿爷、夏结、云叶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和林格后来遇见的她们。然后我们一起在帝都玩闹,御厨房的菜品丰盛,我们偷偷溜进去,林格差点被灶火烧着了眉毛。定鼎大街宵禁后空空荡荡的,我们五个人赛马,几乎都是云叶桐能赢,很多次差点被巡街的军士抓住。我们策马扬鞭奔腾千里,我们拔剑击柱款款而歌。”百里白笑,眼睛里闪着光,似乎还想回到许多年前那段难忘的时光,“再后来,我们开始在禁军里展露头角,校场上互不相让,操演回城后又互不相让地去找云叶桐。
“她那时喜欢穿劲装,很少穿裙子,因为她觉得裙子不方便她骑马爬墙。我们操演后回城,她都会说一天太无聊了,她也想到军营里排兵布阵。林格说他以后一定封她做一个女将军,江前就说若是其他女孩还好,要是她做了将军,恐怕三军的粮食都会被她一个人吃了。云叶桐恼了,追着江前打,林格跟着劝架,我和夏结在后面看着他们相视而笑。云叶桐喜欢吃肉,也喜欢吃甜甜的水果和点心,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真的忙起来了,玩闹也变少了。”男人轻抚剑身,“远征高丽后,我们名扬帝都。夏结却被族里喊了回去,他是夏家的继承人,开始学着打理家族产业。我还是在禁军里历练,官职也一步步升高,偶尔会去找云叶桐,陪她解闷。武帝封林格做了太子,许他监国,江前倒是什么都不在意,有时去封沁阁,有时跟着禁军操演。那段时间他还给林格出谋划策,我们听说那些政策后都很惊讶。你阿爷就是这样的,他想的东西完全不是我们能想得出来的。
“再后来……”百里白叹一口气,提剑站了起来,似乎不太想说了,“后来江前和林格因为政见不合闹崩了,你阿爷负气出走,林格死在了龙霖之变的那个雨夜,当时作为禁军将军的我解甲归田,在这个地方搭了个竹木屋。想想还不错,每天对着湖水,一个人过了十来年。”
“先生一定很怀念吧。”秋然也站了起来。
“是啊,很怀念,”男人慢慢走到了湖边,看着月光下潋滟的湖水,“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秋然站在他的背后,看着这个背影,感觉无形的忧伤和落寞从他身上满溢出来,像是清冷浓郁的月色。
“过去了!”百里白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剑术,江前聪慧,我想他的孩子也不会差。只是我的剑法除了聪慧,还要有毅力,每日每夜不停地练习,这个苦你吃得了么?”
“我可以的,百里先生。”秋然认真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磐石。
“你以后可以叫我师父。”
“是,师父。”秋然叉手躬身,深深地弯下了腰。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感觉眼前似乎是一种神迹。
男人持剑的右手斜指地面,一瞬间他划过湖水,削起一泼流水。水流横激而起,跃上男人的头顶。那一刻时间仿若凝固,水流最上方一颗黄豆大小的水珠在月色中泛着莹光。男人挥剑上劈,青光闪过,将水珠一分为二。
可他没有停止,他背负左手,身形变幻不停,挥舞利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剑身逐渐分出了残影,而剑尖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让剑刃在月光下闪动,如同光影组成的千瓣花朵,全部打在悬空的水珠上。
水珠一分为二,再分成四个,接着又分……一瞬间秋然看着水珠从清晰可辨,刹那化作难以看见的无数雨点。
雨点落下了,在沙土上四散而落,让干燥的尘土湿润了,颜色深沉。这时依照着沙地上细小、隐约的无数痕迹,才让人明白那水珠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被剑刃破成了许许多多更加渺小的水珠。
他蹲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那些痕迹。
百里白拿过竹席上的桐木剑,递给了在惊诧中站起转身的少年:“这是‘断水流’剑法,很久没施展了,有些生疏。这剑法变幻无形,剑随意动。你要习惯它,要操控它,要让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有人说,完美的操控是如人使臂,臂之使指。断水流,要快过臂指!
“从今天开始,这把桐木剑你要贴身带着,我不管你是拿着、握着、咬着还是背着,不管什么时候,别让它离开你的身体。”百里白话语严厉。
“是!师父。”秋然应答。
“还有,封沁阁有种瞬身之术叫做‘落云步’,你找你伯娘,他会找人教你的。”
“可以么?我已经进了班牙院。”
“放心,她一定会找最好的老师教你。”
“我已经学了断水流剑法,为什么多学一个?”
“我许多年刻苦练习,后来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以说,身前一尺就是我的世界。”百里白看着秋然笑,期待着这个聪慧少年的答案,“如果学了落云步呢?”
“敌人身前一尺,便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