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白赞赏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面容倔强、气质清冷,与自己认识许多年的那个男人大不一样。
但少年一往无前的坚定眼神让他找到了那人的影子。
“你可要超过夏无余那小子……”
“嗯?”秋然把木剑握在手里,忽然听到他喃喃低语,疑惑地抬头。
“没什么。”百里白笑了一下,转身拿起竹席上的白瓷酒壶,高举起来,让一线酒液流入口中,“最近没什么教你的,等你习惯了木剑伴身再来找我……”
他又踉跄起来,摇摇晃晃朝着竹木小屋走去,却不回头。他背对着秋然,让话语在夜色里传到少年耳边。
秋然一瞬间感觉这个男人又沉入了幻梦,怅惘和忧伤席卷了他。
他不再看了,遥远的天际泛起暗淡的白光。秋然把木剑别在身后腰带上,解下屋边骏马的缰绳,踩着马镫跨了上去。
骏马轻嘶,他兜转马身,朝着远处奔驰。
身侧的密林仿佛幻影,在骏马疾行中逐渐落后。晨光却升了起来,让黑暗慢慢淡化。当他驰出密林、奔上洛阳城前悠长的官道时,朝阳已经完全悬在天际了。
他回头,灿烂的晨光照在他的身上。
马儿却步履不停,遥远的城池渐渐清晰,黄土广袤,空旷无人。忽然数声马嘶响了起来,远处几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夏无余在朝阳照耀下策马疾驰,光线在他的金甲上一闪而逝,又从他身后几个护卫领口的黄金利剑上显露。
淡淡烟尘在他们身后翻飞。
他们迎面疾驰,快到眼前时同时扯缰,勒住了骏马。马嘶声在几人周围萦绕。
“你去军营?”秋然策马立在他身前,看见他漆金的甲胄灿然惹眼,长刀却简约。暗褐色的刀柄和刀鞘交接,仿若一体,端稳挂在马鞍的前方。
“哪儿啊!”夏无余笑,把沉重的战盔拿了下来,甩了甩头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秋然疑惑,看见身穿皮甲的护卫驱马过来,把牵着的另一匹棕马引到他的面前。
越影,他赢得的骏马。
“你的马我给你带来了,”夏无余认真地说,白水晶材质的扳指莹润闪光,“刚得的消息,有淳国和遂国交兵,你猜遂国领军的是谁?”
“苏朗!”秋然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苏朗,”夏无余驱马而前,让两匹马交错而立,他看着秋然,“就在两国交界,我知道你一定会去。”
“那你呢?伯父伯娘会让你去?”秋然询问。
“哎!”夏无余笑,“我们家没什么规矩的,再说了长辈的话听听就算了,有些话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偏偏教给我们。”
“战场上可是很危险的。”秋然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不知道夏无余有没有上过沙场。
“危险?那是对别人,”他反手用拇指点了点身后的几个护卫,“看见他们了么?全是身经百战的人,在外面随便哪个军营都会是都尉千夫长的。而且真正让我放心的还是他们佩戴的纹章,黄金利剑,九州之内没有人敢于承受夏家的怒火。
“我也许会战败,却一定不会被杀死,这是六姓七望共有的默契。”他轻轻用拳头撞在秋然身上,“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吧,我们从伴桐池到这,阿爷肯定早收到消息了,没有派人来追就是默许了。你的衣服我也带来了,路上找个地方换下院服。”
秋然不再劝说了,迅速换到了越影马上,轻扯马缰和夏无余并辔而行。
马蹄哒哒,几匹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
“我听说几国半年来一直没有交锋,”秋然问,“为什么这次忽然又起战端?”
“说起来没什么大事,十几天前,有人在村子附近的溪流中发现了田黄石的鹅卵石,沿着溪水溯源,又发现了一些碎金。”夏无余把头盔扔给身后的护卫,“你知道的,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有金矿的。这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两国朝堂。
“本身一个金矿而已,但五国并立,很长时间都不能开疆拓土、弹压诸国。加上连年战乱、饥荒,国库日渐空虚,恰好这金矿又在有淳国和遂国交界。所以两国派兵驻守,打算抢下这块地方。
“按照两国御史的进谏,意思是兴兵是为了拓展边界,救他国百姓于水火。但大家都明白,抢了金矿就有了钱财,有了钱财就可以买粮草、造甲胄、铸兵器,说到底还是为了抢更多的东西。”
“两国派了多少人?”秋然问。
“没多少,有淳国五千,遂国六千。两国都把这金矿当宝贝,可又不敢从其他防线上抽调更多的人,只好默契地对垒着。”
“既然这样,苏朗是赤锋统帅,为什么会管这种小事?”
“根据族里得到的消息,估计是苏朗和遂国国主生了龃龉。先是去年夏天苏朗私调亲兵离营,莫名死了几个偏将和百夫长。”秋然知道他说的这件事,刻骨铭心,“后来宇文差派兵西进,被苏朗以少击多挫败而回。苏朗由此居功自负,遂国国主又怕其功高盖主,所以各怀鬼胎。”
“以少击多?”
“对,”夏无余扯缰,让千草黄微微转头,“苏朗率赤锋军对战业朝禁军精锐,三万人对五万,最后反而胜了。宇文差虽是匆忙西进,但那五万士兵可是业朝最后的精锐,是业帝募兵养起的皇家卫戍军队。”
“募兵?”
“是的,”夏无余解释,“一直以来盛行的都是府兵,朝廷抽调百姓为兵,闲时务农,有战争的时候入伍作战。而募兵是直接挑选合适的人参军,不断训练,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迎敌。所以两种方式养出来的兵战力是不同的。七望各族都有一支募兵而成的私军,因为七望底蕴雄厚,可以支撑这样极度庞大的给养。不过后来也被效仿起来,宇文差的那支军队,就是业朝募兵养成的,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也是除七望私军之外第一支募兵而成的军队。”
“难道和武帝朝的太子林格有关?”
“你怎么知道?”夏无余微微有些惊讶。
“我猜的,”秋然答,“我听说林格监国时首创科举制度,想一想,两件事有一些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是,都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夏无余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种事。
还一个共通之处是,秋然想,也许都是他的父亲提议的。
“我没想到你懂得其实挺多的。”
“没想到吧,”夏无余笑,伸拳抵在秋然臂上。越影轻跑,马鬃在风中如水波一般颤动,“你和末末在封沁读书,我也没闲着,一直在先生的管教下学习。说起来,其实我三岁开始就这样了,一刻不停,学各种各样的东西,四书五经、战阵兵法。后来为了学习打理陶朱商会,还稍微学了些经商之道。我有时甚至羡慕那些在街巷里跑闹的孩童,无忧无虑的。”
“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忧虑罢了。”
“我知道的,”夏无余望了望天空,“以前还会纠结,现在想的很明白了,总是要承担些责任的。”
骏马打起响鼻,远处田野一片金黄。
“说回来,”夏无余看着前方,“单一场战役的胜利还不会让遂国国主忌惮苏朗,但后来两人有了不同的政见。”
“不同政见?”
“遂国国主在宇文差的军队败退后想要休养生息,等到国力提升后再图天下。而苏朗认为机不可失,应该乘胜而追,用雷霆之势挞伐九州。遂国国主认为他太过激进,虽然辅国将军从未战败,却不够现实,他认为一统天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苏朗起于草莽,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成为了遂国军方第一人,所以力争军武为先,认为其余皆是末道。
“就这样,两人的关系微妙起来,遂国国主这次对苏朗的调任名义上是练兵整军,实际上是一种试探。”
“我明白了。”秋然点头,“这次对阵在什么地方?”
“两国交界,我们骑的都是好马,全速赶过去的话,最迟深夜能到。”夏无余一甩马鞭,打在千草黄的身上,骏马不再轻跑了,转而疾驰起来。
“走吧,甘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