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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祸事(三)

铸君 蓝海的鲸 4460 2024-07-06 15:10

  秋然骑在人立起来的战马之上,手上的马缰在扯拽中绷直,如同他心中不顾生死的弦。

  他从山林中策马回家,却在远处望见了殷红如血的火炬。他心中一凛,纵马而来。越是靠近,越是可以听清村中凄绝的哭喊和哀嚎。越是靠近,越是可以感受到绝望和无助。

  他看见了凶恶的武士冲向母亲,看见了父亲和手持长锋的小将奋力相搏。

  他没有一丝犹疑,他的马奔腾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疾,似一支利箭一样射入了这个战圈。

  他冲到了父亲母亲的身边,给他们带来逃离的希望。

  “上马!”马蹄落地的一瞬间男孩呼喊。

  江前看着奋武的男孩再不迟疑,这是他们保全性命的唯一机会了,再拖下去只会全死在这里。

  他猛地把王寒露抱上马背,纵身跃上了男孩和女人的身后。一瞬间秋然把缰绳交给了他,他的马术比男孩好,这是他们无需言语的默契。

  风更紧了,仿佛无数双手推着他的后背。

  他感到悲痛,他没有办法再救更多人了,哪怕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颤抖着甩动马缰,朝着秋然奔来的那侧冲出。

  骏马嘶鸣,马蹄哒哒向着远处狂奔。

  他们要逃离这里,他们要从火光包围冲进黑暗里。王寒露第一次觉得黑暗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她正在为阿爷和女儿默默流泪。

  她低低的啜泣被马嘶声压得不可察觉,忽然又一声马嘶响了起来,声音像是从厉鬼的齿牙中发出来一样。

  这是千草黄的嘶鸣声,江前知道的,那个将军的坐骑便是千草黄,四肢粗壮的马跑起来比风还要迅疾。

  他在疾驰中回头,看见苏朗独自一人策马冲来,端起的长枪仿佛死神的镰刀,一点一点靠近。

  “秋然!”江前咆哮。

  男孩忽地明白了父亲的想法,声音还未消散前,他便再次接过了马缰。江前从飞奔的战马背上腾跃而下,转身迎上冲来的铁枪。

  远处的屠杀声还没有停,江前忽地觉得有火焰在心底灼烧,愤恨和恼怒充斥着全身。

  他飞奔着,在相遇前的一瞬间纵身跃起,他把疾墨横亘,巨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铿!”

  刀身抵上裹挟着速度与力量的枪尖。

  他觉得手腕撕裂一般地痛,却没有一丝犹豫,他把左手按上,对冲着男人的枪劲!

  男人的闷哼声响了起来,他汇聚的力量在江前的冲击下如潮水般消退。那一瞬间,他再无法前进一点,苏朗身形被带起,离开了马背。

  战马嘶鸣着从江前的脚底下冲了过去,两个男人武器仍旧格在一起,从半空中下落。

  苏朗再没有一点懈怠了,全力以赴地与江前拼杀!

  虎牙枪在他身前挥舞,如同织起一张钢铁的网。江前全副身心地攻杀,快如闪电的身形自前、自后、自左、自右,寻找着网格上任意一个可以攻入的漏洞。

  王寒露环抱着秋然,回望那个不顾一切保护着她的男人。忽地不远处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小女孩的哭喊让她觉得焦首又煎心。

  “爸爸……妈妈……”冬然从村子里跑了过来,却正和他们逃离的方向相反。地狱般的场景让小女孩手足无措,不停地哭喊。

  王寒露的悲痛再也抑制不住了,眼泪如泉水一样涌出,她忽地扯住了缰绳,生涩地拉停了骏马。

  秋然忽地无措起来,茫然看着跳下马背的母亲,忽然妹妹的哭声让他明白了过来。

  他牵起马缰,正要调转回头,母亲忽然抽出了发上的金虫簪,泪流满面,猛地扎在了马臀上:“秋然,千万别回来!”

  金虫簪扎进了马身,骏马嘶嚎,前蹄腾空,在剧痛中踏地奔出。秋然拼了命地扯紧缰绳,却没有一丝作用。他回望,看着自己与家人渐行渐远。

  王寒露转身而去,手心的金虫簪掉落了,簪上的金虫再不能飞起了,永远坠入了泥中。她们呢?也像这金虫一样么?

  秋然不可自抑地回望,他想呼喊,想掉头回去,却扯不住发狂的战马。他能看到的最后一瞬,是妹妹和母亲跑向对方,在血色和火光中抱在了一起。

  “冬儿别怕,妈妈在呢……”

  “妈妈……阿翁,”冬然哭,哽咽着,哭诉着。小女孩仿佛置身在噩梦中,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诉了,“阿翁他……”

  王寒露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她把女孩抱在了怀里,跪坐在地上。她明白了,她的父亲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也想哭诉,可又向谁哭诉呢?

  不远处火光下的江前正在全力拼杀,武士们的利刃闪烁着血与火的光迹。

  苏子期看见心心念念的女人跑了回来,策马向前,扑向他唾手可得的猎物。

  “子期!去!”父亲的厉喝让他停住了马蹄。他不敢忤逆父亲,点了几个骑马的百夫长,策马扬鞭。

  他在战马奔出的一瞬间回看了女人一眼,想着等到把男孩斩杀后,回来一定要把她蹂躏至死。

  他们纵马而出,朝着秋然追去。

  秋然在奔驰中竭力撕扯马缰,疯一般的骏马在黑夜和疼痛中狂奔。男孩觉得自己在马背上快要散架了,胯骨像是被刀劈开般生痛。

  他想调头回去,去找他最重要的人。

  忽地马鞭抽打声和阵阵马蹄声传来,粗厉的咒骂随风飘进他的耳朵。他回头去看,远处朦朦胧胧的几人策马而来,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面容狰狞得像是厉鬼。

  他不再牵扯马缰了,忽地抖动起来,催马前行。月光下他们急速狂奔,像是群狼追逐着幼鹿。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骏马却像是与他作对一样,不再发狂前奔,速度开始渐渐变慢了。

  他双腿夹着马腹,右手在马臀上拍打,可还是没有效果,骏马忽地停下了,再不向前一步了。

  秋然看着数箭之外的身影,焦急起来却没有办法,只好跳下了马背,朝着树林中狂奔。

  树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他跑过一棵又一棵树,一丛又一丛的草。胯骨御马的疼痛在跑动中更加明显了,他却不停下。

  马嘶声响了起来,他回头,看见几人冲进了林子,分散着向他包抄过来。他忽地明白了,对方是多年沙场的军士,早已习惯了黑暗和丛林。

  他不停地狂奔,喘息也越来越重,仿佛胸口随时会炸开一样。他扶着树身大口呼吸,感觉心脏在急速跳动。

  咒骂声近了,他不再停留,身后仿佛是死亡追索。一瞬间他想起了数月之前,想着那个清秀的男孩似乎也是这样奔逃。

  可谁又能来救他呢?

  “崽子,再跑活劈了你!”声音仿佛近在耳侧。

  忽地背上传来剧痛,武士猛地一脚踏上了男孩的腰背。这是他学着江前的样子踩踏的,那个男人就是这样轰击在他的胞弟身上。他在那个时刻没有勇气冲出来,现在要把憎恶和仇恨发泄在男孩的身上。

  秋然被踢倒了,他翻身,看着身前模糊的男人,其余的武士聚在了他的身后。

  “跑啊!小杂种!”苏子期拨开了男人,走到了秋然身前。

  乌云遮住了月亮,林子里忽地暗了下来。

  苏子期沉重地喘息着,擎着铁枪在手上挥舞。秋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破空舞动的长枪。

  他临死不惧,哪怕是死,他也要直视着敌人死去!

  枪尖忽地落下来了,对方嘴角仿佛展露出蔑视的笑容。秋然忽地一凛,猛地侧身,避过了夺命的一刺。

  他奋力扑起,撞上披着铠甲的敌人。他忽然一瞬间恨自己没有武器,没法剖开敌人的咽喉。

  苏子期忽地一惊,没想到男孩避过了他的刺击。他想把枪回抡,却伤不到贴身的男孩。他狠狠地用手肘击打在男孩的背上,锻钢的臂甲像是巨锤,沉重地落下。

  可男孩还是拼了命地冲撞着他,他再不能安然若素了。苏子期猛地蹬开了男孩,狰狞起来,一拳轰在了他的脑侧。

  秋然忽地觉得自己的头颅要爆开了,像是一柄重锤打在了太阳穴上。

  他感觉他的意识正在消散,眼前的几人越来越模糊了。是夜色更幽深了么?还是他快死了?

  他不知道,沉重地向后倒下,朦胧的视线也越来越狭小了,眼皮好重。完全闭眼的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几人身后出现一个巨大的、熟悉的身影。

  勇武的男孩终于倒了下去。

  苏子期感觉所有的焦躁和被动都散去了,没有谁可以再阻挡他的杀伐。他双手握住长枪,举至头顶。

  死吧!他想。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他身后响起,巨大的拍击声传来,他猛地回头,看见昏暗中一座小山一般的身影横亘在他身前。

  马熊!

  他一瞬间呆住了,马熊却不停地轰击,把它身前的几个百夫长拍飞,直撞到一旁的树干上。

  哀嚎声只在拍击的一瞬间响起,在撞到树干上时彻底断绝。

  一声、两声、三声……一声声都像是巨鼓在他的心中震动,传开来,轰破他的心口,轰破他的勇气。

  苏子期没有一丝力气对抗了,长枪在他的手里滑落。他惊慌地逃开,却躲不过轰然而来的巨掌。

  “砰”的一声,他被撞钟一般的力量击飞出去。

  力量裹挟着他的身体飞出,久久不停下,他似乎看到了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晦暗的夜色里像是浓墨。

  他撞到了树干上,终于停了下来,一瞬间他觉得有血腥味从喉间涌出。他不能自控,味道涨满他的口中,然后喷了出来。

  他坠到了地上,用手触碰着嘴上的粘稠。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他不想死,他奋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林外。他的呼吸轻微,胸口好像撕裂了,喘不上气,他感觉自己直不起身子了,只好弯着腰扎向前方。

  黑暗、疼痛、无力,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马,模糊,马镫看不清楚,马鞍也看不清楚。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了马背,只觉得颠簸,像是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低低的轰鸣响着,感觉从耳际传来,又感觉从颅内传来。

  太痛了,身体里像是无数根针在扎。

  他想死,想逃离这种痛楚,可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散尽了,他没有力气寻求死亡。

  轰鸣声似乎变大了,颠簸也变得轻微,眼前黑洞洞的模糊好像亮了一点。

  他却再没力气趴伏在马背上了,他掉了下来,像一具死尸。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父亲,手持长枪的父亲正在和谁拼杀。他彻底看不清了。

  只有泥土印在脸上,传来柔软的湿漉漉的腥气,胸口再次有如泉涌,他用最后的力气吐了出来,腥气又重了。

  要死了么?他是大将军的儿子,谁能让他死呢?

  意识消散前他再一次想着。

  苏子期摔在了地上,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巨大的痛苦折磨着他。更让他悔恨的是,这个夜晚,成为了他后来无数次在黑暗中惊醒的梦魇。

  直到他在孤独和无助中死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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