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把装满羌活的布袋提在手上,不顾饥饿,朝着镇外的山林奔跑。太阳一点点西移,照得雨水洗练过的瓦片闪闪发亮。
他跑过了青石板道,墙角的泥土上还残留着他血液的红印,土墙上的脚印也在,让他觉得两刻的时间似乎如此漫长。
他不再想了,忽然中年胖子的眼神出现在视线中。
药铺老板站在棚底对着新来的主顾点头哈腰,嘴角咧开满脸的灿笑,他忽地越过主顾的肩膀看见了奔跑的男孩。
男孩手里的药袋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嘴角不由得抽搐着,男孩却不再看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朝着远处奔跑。他烦躁起来,打算让伙计追过去,再给那个小崽子一点颜色看看。
忽然几个身影站到了身前。
他不由得呆了,然后更加谄媚地笑起来,腰弯得快要折了:“哎呦,这不是扶风先生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今天也没风啊,那就咱这有贵气了,您能来我这真是蓬……蓬什么来着,蓬荜生辉啊!”
宁济坊的年轻伙计听言没有一丝喜悦,冷冷地说:“有事说,招呼客人?”
“不了,不了。”老板连忙把铺子里的客人请走了,邀着几人走进屋子,颤颤巍巍的不敢说话。
“没别的事,刚才过去的男孩认识么?”扶风甩开老板请他上座的手,也不喝小厮端来的正品黄芽。
“认识啊!”老板转着眼珠,想抓住这个攀附的机会,“那崽子得罪您了是么?要不要我替您去教训他?”
“怎么认识的?”
“扶风先生您是不知道,那崽子抢我的药,没钱还想买药,我就让人打了他一顿。他们还是手轻了,不然怎么也不能跑得这么快,手里提着药,也不知是哪家白痴药……”中年胖子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猛地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没想清楚。
他抬头看着扶风,脸色苍白得像是对方的素袍,他忽然想清楚了。
“谁打的?”扶风声音冷冷的。
“他……他们俩。”胖子的手颤抖不停。
“好在我带着两个人过来,没算白带。”扶风轻轻抬手挥动,与他同来的两个人一瞬间欺近了胡须满脸的彪形大汉,轻而易举地把两人掀翻在地,拳脚如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凄惨的哀嚎和求饶的声音响彻药铺。
胖子在这样的压抑氛围里再不能自持了,忽地瘫坐在地上,生怕那些痛击落在自己身上。
“好了,”扶风让两人停下了殴打,低眼看着摔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郝掌柜的意思,以后药材生意别做了。”
他不再看着胖子了,拂袖走出了药铺。
药铺老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脑中的轰鸣却久久不能消失。郝掌柜发了话,他的家业从此碎落了。
他追悔莫及。
秋然坐在江山宽厚的背上,晚秋的风裹挟着凉意在身上游走,他看着眼前的狭长入口出神。
低低的吼声从马熊的喉间散了出来,一个多月了,它的声音再次变得雄浑,病痛也消散了。他们在山林间穿行,不知方向漫无目的地漂泊着。
高耸的青山远远望不到边,横亘在他们眼前,只有几丈宽的黄泥路可以穿过。山壁绕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他不知道绕过去要多久,在土路前犹豫起来。忽然一阵秋风吹来,让他感觉像是许多双手推在背上,他轻拍江山,一人一熊缓缓地走了进去。
耸立的山体仿若遮云,满目所见都是带着棱角的岩壁,视线在行进中越来越窄,只能看见前方遥远的地方有道接天的光亮。
秋然知道那就是出口。
可他们走了很久却没走到那里,以前他听说过望山跑死马,骏马遥望着视线里的山峰奔跑,也许筋疲力尽也跑不到。
他觉得可能他们也很难跑到了,视野却忽然开阔了起来。
落日在远处的山尖上悬挂,昏黄得像个巨大的橘子,余晖照射过来,把身侧的岩壁照得淡金一般。眼前的黄土铺成半圆,仿佛展开的巨大折扇。
折扇的尽头有了绿意,一丛丛的青草长在树底,蝴蝶翻飞,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密林中。林子太密了,树叶和树叶堆叠着,遮得林间有些暗淡。
秋然和江山走进了这样的暗淡密林中,青桉高耸着,树底开着明黄的小花,青蛙从花丛间跳出来,咕呱的声音随着黄莺飞扬,从绿叶中穿过。
林盛风轻,生生不息。
秋然不由得猜测这样的山林也许很多年都没人来过了。叶间透下来的光越来越暗,黄昏过去了,黑夜到来。
忽然江山停住了,低低的吼声在喉咙里回荡着,秋然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静静地观察着周围。
相似的低吼声清晰起来,在黑暗的林子里幽幽地传来。秋然扫视着周围,忽然发现了远处闪动着黄白色的亮光。
两个光点在黑暗中颤动,似乎在不停靠近。
秋然夹住了马熊宽阔的背,静静地等待着。忽然吼声从喉间迸发出来,仿佛远远传来的雷声。一个迅猛的身影从林子深处奔袭而来,光点越来越近了,像是箭光直射而来。
一瞬间秋然绷直了身体,直望着急速靠近的身形。身形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了,忽然伴着一声巨吼,叶间照射下来的光束中跃起一只白虎。月光从它的身体上略过,白色额头上的图案彰显着它山中之王的身份。
猛虎再次跨过一丛绿草,两足蹬地,似巨浪一样扑了过来,齿牙间的锋利在月光下闪烁光芒。
“江山,避!”秋然忽地咆哮。
马熊在猛虎凌空的一刻踩地侧身,擦过它的齿牙和利爪。背上的秋然后仰着,看见白虎的身影从眼前交错而过。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带一把匕首,可以在一瞬间扎进猛虎的皮肉。
白虎扑了个空,顿了一下,转身与马熊低吼着绕圈。
山林忽然静了下来,只有吼声在身边久久不散。秋然从没有猎过老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忽然白虎似乎失去了耐心,张开血口猛冲过来。
秋然再不迟疑,轻拍江山,向着奔跑而来的猛虎对冲。
劲风从秋然的耳侧划过,白虎齿间的低吼声越来越清晰了,奔腾的熊背仿佛震荡的小山。
“江山!”两兽相遇的一瞬,秋然喊了起来。忽的白虎和马熊前掌抬起,狠狠地撞在了对方的身上。
秋然在一瞬间似乎要被震飞出去了,只好全力抱着熊背。江山双掌挡住了白虎的尖爪,把猛虎的身躯撞着后退了一些。它们一瞬间撕咬起来,不停地移动着身体,避开对方的凶猛攻击。
缠斗在呼吸间猛烈起来,秋然在熊背上震颤着,感觉胸口要炸开了。他奋力抬头,望向了黑暗中近在眼前的利齿和尖牙。
“江山!拍!”秋然咆哮。
马熊避过了咬向喉咙的虎口,在千钧一发的时机里略微后仰,右掌带风,狠狠地拍在了猛虎的身上。
白虎在这如重锤的轰击中踉跄一下,江山不放过这个空隙,再次抬掌轰在对方颈上。猛虎被绝对压制的攻击逼得后退,江山顺势扑上,宽掌如狂风暴雨一般打落在老虎的身上。
虎吼变成了哀嚎,它想要逃开,却避不过缠紧的攻斗。
江山的身形渐渐稳定下来了,秋然觉得自己乘着一只小舟在巨浪中穿行。舟稳了,他直起了身子。
白虎倒了下去,厚重的喘息声在起伏的身躯上萦绕,它再无一战之力了。秋然心中却没来由得慌乱起来,莫名的攻击让他觉得这片林子太过危险了,他不再停留。
“江山,走!”他摸着马熊的后颈,感到一丝微凉。
马熊忽然转身奔跑起来,四掌在草丛和泥土上翻腾,秋然略微伏低了身子,不让划过的凉风刺进双眼里面。
白虎的喘息还没停下,身边的树干上跃下了数道身影,立在了白虎周围,一齐看向男孩奔腾的方向。
秋然在奔腾的熊背上屏气凝神,不断扫视周围的黑暗,想要找到远离的方向。可江山狂奔了很久,身边的树草月光都像是同一个地方。他们像是闯进了密林搭建的迷宫,在里面兜兜转转,再也出不去。
忽然十数个声音轻轻响起,久久不散。
“江山,停!”马熊刹住凶猛的身势。
声音也消失了,秋然感觉奇怪,转头看着周围晦暗的林子。他望向了身后,忽地心中一紧,数十个黄绿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浮动。他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耳边的异响是身后许多个追兵的奔跑声。
他跳了下来,站在江山身边,抚摸着喘动不停的马熊。
黄绿色的光点汇聚着逼近了,当先的身形走进了月光中,光点化作了灰狼的眼睛,眼神冷冽。其余的光点朝着四周散开,仿佛要把他们围死。
秋然皱起了眉头,心底生寒,感觉广阔的密林像是绝地。他心电急转,想着对策。
忽然当先的野狼冲了过来,迅疾的身形仿若灰色的利箭,直直射向他们。秋然把恐惧压在了心底,泰然面对着一切。
“江山,起!”马熊忽地人立起来,和秋然一并站着。
灰狼的冲锋没有一丝停滞,在靠近的一瞬间蹬地扑起,露出利齿,想要把对方咬碎。
“击!”秋然呼喝。
马熊右掌抡出,带着破空声砸在跃起的灰狼脸上,一声哀嚎伴着摔落的声音响起。
哀嚎还没停止,又两声长嗥一齐响起,双狼并肩驰跃而来,在奔跑中交错,迷惑着对手。
“双掌!”
江山在一瞬间把两掌连续挥上,打在了首尾相接的两只灰狼身上。群狼再不等了,如潮水般一起涌了出来,一时间所有的方向上都有冲刺而来的狼吻。
秋然抬眼看着江山,看见它凝重地望着群狼,没有一点畏惧。
他也不畏惧!
“旋!”他咆哮着。
江山转动起来,把两臂伸出,在身前旋成略带残影的防御。腾跃的灰狼撞上了挥舞的掌臂,在黑夜中坠落,仿若雨点。
秋然猛地侧身,躲过扑面而来的血色狼吻,看着扑咬在江山身上的灰狼焦急起来:
“左击!”“劈!”“避!”……
江山在咆哮声中把野狼一个个打落下去。
最后一只灰狼向着秋然冲过来,他对上了冷冽的恶狼目光,一瞬间仰身,看着锋利的长爪从鼻尖擦过。
“踏!”
灰狼落在了江山脚边,马熊猛地踩了下去,如泰山压顶。
再没有站立的野狼了,四散的哀嚎声在黑暗的林子里萦绕。秋然伸手摸了摸鼻尖渗出的血,温热又湿润的感觉让他明白狼爪划破了他的鼻子。
再慢一点,他的脸就会血肉模糊。
他不再停留了,攀上了江山的后背,再次朝着无尽的幽暗密林中狂奔。
寻找着不知所踪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