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女人满含笑意的脸,她眼睛中透着一丝疑惑和好奇,却尽可能地隐藏起来了。
“你要羌活?”
“嗯,是的。”
“要多少?”
“一百钱。”
“扶风,”女人忽然直起了身子,看向一旁身穿素袍的年轻伙计,“去把店里的羌活都拿过来。”
“好的,郝掌柜。”伙计面露难色,“不过雪姑娘最近研制药方,用了不少了,其余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要用。”
紫裙女人挥了挥手:“无妨,全拿来吧,我会和雪姑娘说的。”
伙计叉手弯腰,施了一礼后转身走开了。
“你叫什么啊?从洛阳来的?”女人又弯下了腰,轻声问。
“秋然。不是洛阳,我从江迟来的。”
“江迟?”
“嗯,一个小村庄。”
女人忽然皱起了眉头,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她仔细打量着男孩,不知道想看出点什么来。
秋然对上了她的目光,却不移开。女人似乎又想问什么,忽然被伙计的声音打断了:“郝掌柜,店里所有的羌活都拿来了。”
“一共三百三十两,”伙计拿着一只细麻布袋,轻声说,“正巧雪姑娘在后面院子煎药,她把原本要用的一百多两也让了出来。”
“好。”女人接过了布袋,赞赏着,不知是说伙计还是她们口中的雪姑娘。
“拿去吧。”紫衣女人把药材递给了秋然,笑笑。秋然接过了,忽地又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不过羌活可不好找,我送给你,以后拿什么还我呢?”
“什么都可以的。”秋然静静地看着她。
“什么都可以么?”女人忽然把笑脸贴近了,直直望着男孩的眼睛,鼻尖快要碰到一起了。
“我……我会记着的。”秋然再也不能安然若素了,女人莫名的友善让他不知所措。
他退了两步,施礼后跑出了药铺。
紫衣女人轻笑,一瞬间又收敛了笑容,向着伙计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她理了理衣裙,细步走进了一旁的房间里。
女人在花梨条案前站定,矮身施了一礼:“海老,已经按您的吩咐,不管男孩要什么都给他了。”
米衣白须的老人却没抬头,仍旧在纸上撰写着,声音淡淡的:“他要的什么?”
“羌活。”女人认真地回答,微微低头,脸色恭敬,“雪姑娘也把自己要用的药材让了出来。”
“嗯?你什么意思?”老人看着落下的笔尖,没有一点情绪。
“海老,”女人微微有些慌乱,连忙解释,“我只是好奇那男孩是谁,竟连您和雪姑娘都帮着他。”
“小雪不知道他是谁,她纯粹是出于良善,这你是明白的。以后有话直说,不要跟我绕弯子。”老人运笔的手停了,淡淡看着女人,女人一慌,头更低了,“至于我为什么帮他,你在教我做事?”
“不……不敢。”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他从哪边来的?”老人又开始书写起来,不经意地问。
“镇南。”
“告诉镇南那家铺子,天凉了,药草难寻,改做别的生意吧。”声音淡淡的,平静如湖。
“好的,我马上去办。”女人点点头。
“出去吧。”
女人矮身施礼,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朴素的房间,感觉背心的冷汗浸湿了紫色的襦裙。
转身的一瞬间,她意识到那家铺子随着海老的一句话从此消散了。她心里越发对男孩好奇起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蓝衣白裳的男孩,除了容颜端丽,又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秋然走在青石板道上,腰间悬挂的古埙在腿侧旋转着,小又精致的碧色祥云时隐时现。
他肚子忽然咕咕响了起来,浓郁的香味飘进了鼻子里。石板路旁的客栈装饰华丽,匾额旁边悬挂着大红色的长灯笼,让店里的热闹气氛更加明显了。
秋然走到门前,忽地想起来其实自己没有银钱的。
小厮笑着把菜肴端给客人,推杯换盏的男人谈笑风生。偏僻角落的少男少女耳鬓厮磨,不知在聊着什么,笑个不停。
这些都被一道门槛隔在了他的面前。
他落寞起来,被进门的客人毫不在意地用力推开了。他倚靠着樟木门边的粗糙青砖,想着还是回去到山野里找些吃的。
他转身要走,忽然靠近店门的地方传来了议论声,不由得让秋然侧耳听了起来:
“哎,你们知道么,前段时间虞王称帝的事。”
“这谁不知道啊,早传遍了,现在啊遍地是帝王,纷争不断啊。”
“还有呢,虞王称帝算不上稀奇事,但你们知道么,虞王为了抢夺帝位,连在有淳国作为质子的儿子都不顾了!”
“真的么?不是亲生的吧?”
“你可别听他胡诌,人家贵人的想法谁能清楚,再说那可是帝位,是不是亲生的都无所谓的。”
“李持念可是嫡子啊,四年前虞王入长安,为了安有淳国的心,把唯一的嫡子送过去了,不然随便一个儿子,能让有淳国放心么?”
“我可听说李公子不知怎么,从有淳国逃出来了,这次回了虞国,可以当上太子了吧?”
“哪儿呢,据说啊这李持念很不招虞帝喜欢。听说有淳国提出质子的想法时,虞帝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把儿子送入了虎穴,啧啧啧,最是无情天子家啊。”
“他说的对,而且现在也不是非要嫡长子继承了,那李公子一直在有淳国,哪有势力争位啊?”
“那你说谁会是虞国储君?”
“当然是……”
秋然没有心情再听了,议论声像无数只蜂在脑子里飞。他忽地郁闷起来,仍然有点不敢相信那个柔弱的男孩会是皇帝的儿子,以后也许可能成为太子,接着当上帝王。
他觉得真是太混乱了,让他感觉不可思议。忽地他又明白了过来,男孩从狼林虎穴中逃出来,在生死间徘徊,一定不会轻易说出身份的。正像他现在一样,飘摇不停,只有江山了。
他想到了江山,摇了摇头,把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甩开,朝着镇南的方向跑远了。
同一时间,隔着无数山川密林,千里之外的李持念正脱冠披发,跪在弘文馆前,为他的过失请罪。
他低头看着玉白色的石阶,凄凄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有错,逃命有错么?难道父亲真的想让他死在遥远的地方?
他想可能真的是吧,四年前父亲就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去做了质子。他每一天都觉得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他胆战心惊地过了很多年,却忽然听闻父亲自立为帝了,仿佛没有孩子远在他乡作为质子一样。
他拼了命地逃出来,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跪在这里请罪,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或许父亲不想见到他,这里无数的亭台楼阁,没有人想见到他。
他不敢抬头眺望远处,只在心里想着遥远的地方有一段他憧憬的、难以忘却的记忆,和难以忘怀的人。
秋然身影跑过客栈大门的一瞬间,二楼正对着大街的房门打开了。少年踏出了房间,浑然不在意漆木栏杆下的热闹和喧嚣,冷冷地走下了楼。
“退房。”他声音淡淡的。
掌柜灵巧地拨着算珠,噼里啪啦地计算着客人的食宿费用。他最终报出了一个数字,满是笑容地从少年的手里接过铜钱,不住地点头,说着欢迎再来的话。
少年眼神冷漠,转身向外走去,身后的弓箭雕刻着掌柜没见过的花纹,原木色的纹理漆黑如夜。他不想多事,只是好奇地看看,迎来送往的,他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了。
忽然一个醉酒的客人撞上了少年。男人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一个踉跄,砸在了少年身上。他醉意袭了上来,不论对错,打算辱骂这个挡他走路的少年。
可他的污言秽语停在了喉咙里,少年的皮革护手让他感觉奇异,他抬头对上了少年的眼睛,忽然间酒醒了大半。
他看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那是想要杀人的眼神。
男人不由得呆住了,任由少年擦过他的肩膀走出门外。
脚步声走远了,二楼房门响起的吱呀声让他回过神来。他抬头,看见身穿黑白对襟锦衣的男人走到了原木栏杆边。
他的锦衣左黑右白,像是两件简约的衣料拼接在一起的一样。他长发垂至腰后,用红绳系住了,他面色苍白,却平静得仿佛许多年都是这样的面容。
他打扮怪异,声音也嘶哑,仿佛深埋潭水:“小二,过来!我这有一方子,你去宁济坊抓些药来。”
男人把手中的纸张甩出,转身而回,任由带着墨迹的白纸如落叶般坠下,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到,或者接到。
他轻轻关上了房门,把外面的吵闹声遮挡了起来。男人慢慢走到榻边的木制圆桶旁,药水里泡着的小女孩让他眼神柔和起来。
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水颜色深重,遮住了女孩的身体。她如墨的头发搭在肩上,几缕发丝漂在水面上。
小女孩眼神紧闭,只有轻微的呼吸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的右肩露出水面,令人心颤的伤痕似乎是横贯的血洞将将愈合。
男人忽地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女孩的小脸,眼泪和血泥早已被他擦洗干净了。悲伤和害怕似乎也在慢慢淡化,可女孩却仿佛不愿醒来,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着。
“我一定会救醒你的。”男人轻声说。
窗外小镇的黄叶落了,温暖被苍凉取代。
关山难越,这次交错而过,是他们三人一生中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却命运般的没有见到对方。从此之后,他们各自走上了自己全力以赴的道路,有的一往无前,有的步步为营。
有的策马踏上了九州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