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泥在房前的草地上小跑起来,手中的细线越放越长,小女孩的笑脸也愈发明朗。
白线末端连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纸鸢,那是只喜鹊。鹊儿翅膀张开,在东风里遨游,双眼炯炯有神,看着地上雀跃的孩子。
春风吹了过来,在青草的芽尖上拂过,兜兜转转地顺着女孩的小手吹上了天空。
小女孩脚步变得更快了,手中的线已放完,绷着不让鹊儿飞走。她不再向前奔跑了,停下脚步,转过来不时拉动着长线。暖阳在喜鹊明黄的翅膀一侧闪出,强光刺进了女孩的眼睛里。
红豆泥抬起左边的小手,挡在了脸前。
“啪”的一声,线断了开来。
鹊儿不再看着女孩了,开始在空中翻腾起来。红豆泥微微一恼,朝着纸鸢飞离的方向全力奔跑,追了过去。她看着纸鸢一点点下落,坠在了雪已化尽的屋顶上。
风筝遮住了春节那天雷击的瓦片。
她看着高高的房梁,晃了晃神,没有开口喊阿爷过来。她想秋然了,这纸鸢便是秋然临走前制好送她的。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男孩离开的方向,想着不知道秋然哥哥到了长安没有。
后来她每年都给秋然写信,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寄向何处。在信中,她总会提起这个栩栩如生的纸鸟。
秋然站在延伸出高耸山崖的巨大石头上,眺望着远处落日云霞下的雄伟城池。
长安城,这是他多日来的方向。
一望无际的平原从山脚延伸开来,广阔得像是青色的海。海的尽头是雄伟巍峨的城墙,墙壁相连,把无数的瓦舍与宫殿包裹了起来。深红色的云霞弥漫了大半个天空,似乎遮住了一整个城池。
风从落日边吹过来,吹动了男孩黛蓝色的衣衫。
他离开南济已经一两个月了,临走前,他把赚来的银钱分出一半,塞到了红豆泥的床褥底下。后来他没有回去过,直到那件万人畏惧的事情忽然发生,九州震动,他却令人惊诧地出现在了南济。
秋然把手上的山海画卷收了起来,转身离开巨石,走进了层层叠叠的密林里。
林子在春风里郁郁葱葱,柠檬色的光从林叶的缝隙间投了下来,照在了他的脸上。秋然抬头,光线开始变得昏黄了。
“啊!”一个清脆如莺啼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却带着点惊惧。
他忽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草丛和灌木从他身边倏忽而过,不可分辨。他划开了半人高的草叶,冲到了溪边空旷的青泥地里。
身穿水绿色箭裙的女孩右手拉着屈起的脚踝,单腿跳动着,惊惧的神情还在脸上没有散去。她蹙着眉,略带慌乱的表情让人心生怜惜。
背部棕黑、头上土黄的蝮蛇在女孩的身前游动着,似乎是准备向女孩发动攻击。秋然惊讶了一下,这是尖吻蝮,他见过的,这样的蛇有剧毒,轻易没人会招惹。
情势似乎随着他的心跳加快了,蝮蛇左右游移着,寻找最好的进攻时机。女孩却好像还没认知到危险的处境,看着眼前的毒蛇微恼着。
秋然捡起了地上的粗长树枝,忽地冲到了女孩和毒蛇的中间。他盯着吐着信子的蝮蛇,知道这是一次生死的较量。
要么,他生。要么,他死。
他把树枝探在了身前,威吓着毒蛇,粗糙的树枝带着点雨后的潮湿,握在手里很是别扭。
他却顾不上这么多了,随着蝮蛇的游动轻摆着手。凶恶的眼神仿佛死亡的战鼓,毒蛇的狭长瞳孔让他觉得身上发寒。
毒蛇后仰了起来,土黄色的脑袋一点点后移。它忽地绷紧,吐信的声音像是冲锋的号角,它一瞬间腾跃起来。
就是这一瞬间!
秋然心电急转间明白了它的意图,他全身炸起麻皮,身形却没丝毫停顿。他猛地侧身,似崩动的弓弦一样避开了蛇吻,毒蛇擦着他的衣衫凌空而过。
他再不犹疑,猛地把右手细长的枝条刺出,在悬空的蛇背上砸下。他没有停下凌厉的攻势,在触碰到蝮蛇腰背的一瞬间陡然加速,顺势旋身,带动着树枝甩动。
毒蛇的身体被树枝缠上了,电光火石间无处使力,随着全力挥动的枝条游移。
秋然旋转着身子,右手在一瞬间划出了半弧,凌厉打下的枝条转势到冲了最高点。
男孩猛地收劲,把树枝上的毒蛇甩开。
蝮蛇柔软纤长的身体被甩了出去,在空中如抛出的石块,从小溪的上空划过,重重地打在了溪流对面的灞柳树上。它摔了下去,砸进了茂密的草丛里。
秋然一瞬间凝固的心脏终于松了下来,在心口砰砰直跳,又一点点恢复如常。
他转身,却对上了女孩好奇的目光。
漂亮的女孩右脚踮在泥地上,扶着一旁粗壮的树身看着他。她似乎没想到山林里会忽然冲出了一个男孩,更没想到男孩挡在她身前替她解除了危机。或许,她没意识到她处在莫大的危险中。
秋然却看到了她右脚踝上殷出白色膝裤的两个血点,显然是蛇牙留下的伤口。
“你被蛇咬了?”秋然轻声问。
女孩没有回答,侧低着头看向泛着疼痛的伤口。她坐在了树旁,好让自己看得更真切些。
秋然走到她身边蹲了下去,在女孩一瞬间的惊诧中伸出了双手。
“你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猛地撕开了女孩遮住小腿的膝裤。
“呲拉”一声,似乎也撕开了女孩短瞬的出神。她忽然羞恼了起来,抓住了男孩的手腕猛地一拉,把没有防备的男孩扯倒了。
她顺势借力弹起了身子,转身压在了男孩的腰背上。她手却没松,把男孩的右臂转到他身后,制住了他。
秋然没有预料到这忽如其来的袭击,整个人趴在了树旁的青草上。
“你干嘛?”他大声质问。
“小屁孩儿你干嘛?”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怪自己太过心急了,没来得及解释:“那是尖吻蝮你知道么?你中毒了,不救会死的!”
树上几片青叶簌簌落下。
女孩松开了抓住秋然的手,又坐回了树旁,抿着嘴唇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又喃喃起来:“你不早说……”
秋然却没回她,蹲在了女孩身边,用力撕下了她膝裤上的一块布条。他把细长的白色布条在她的腿腹上系紧,以防蛇毒扩散。
女孩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出神,忽而又见他两手握着自己白皙的小腿,慢慢把脸贴近,她忽地止住男孩:“哎!有毒!”
秋然没有看她,他对自己的方法有信心。
他没有刀片,不能划开伤口,只好把毒血吸吮出来。墨黑色的毒血被他吐到了泥地上,慢慢殷开来,还没停止,他又吐了一口,盖上了之前的血迹。
毒血清除了,吐出来的血逐渐变得赤红。
女孩看着身边的血迹,一时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奔跑到溪边的男孩捧起清澈的流水送进口中,知道他是在清洗嘴里的余毒。
容颜端丽、气质清冷的男孩背对着她,让她觉得似乎是在梦里。
现实中,帝都那些贵族子弟总是宠她哄她,热情中又有一丝莫名的不怀好意。不会像这个男孩一样,冷冷淡淡的,却又不顾一切地救自己。
她一瞬间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忽然男孩捧过来的溪水让她醒过神来,清澈的水流从红肿的伤口边流过,把毒血冲掉了。
“等一下。”男孩还是没有看她,转身冲进了繁密的丛林里。她忽然又好奇起来,这个男孩总是给她太多好奇了。
溪水汩汩流淌着,明黄色的小花在水面上漂着,顺流而下。男孩又忽然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如同之前神兵天降一样冲出来救了她。他奔跑到了溪边,蹲在流水边,不知在冲洗着什么。
男孩转过了身,两掌用力揉搓着,手上泛起绿色的印记。
“这是香白芷和麦门冬,可以解蛇毒的。”男孩没有多说什么,把掌心混合的青白色草叶抹在了红肿的伤口上,又轻轻用布条缠住了。
秋然把白色布条缠好,轻轻打了个结。他忽地松了口气,抬头却看见了女孩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久久也不移开。
她的眼睛太过清澈了,秋然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夏夜里如水的夜幕。他想那就是夜幕了,完全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杂质。
夜幕里全是他的倒影。
“我是夏未末,你呢?”女孩忽然笑了起来,歪着头等待着男孩的答复。
他没有回答,转身走到溪边,一点点把掌心冲洗干净。女孩却单脚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跳到了他的身边,她轻轻蹲下:“喂!小屁孩儿,问你呐,你怎么不说话啊?”
声音清脆,却太过闹腾了。秋然想她其实也没有比自己大,却用这样的称呼喊自己。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夏未末好像很喜欢这个叫法,总在私下里这样喊着他。他抗议了几次,却没什么作用。
他不搭理她,转身要离开,却又听到了女孩的求告:“别走啊!我站不起来了!”
秋然转身看着仰头望向自己的女孩,清澈的眼神像是淋了雨的幼犬。他摇了摇头,伸出手递给了她。夏未末笑着拉起了秋然的手,轻盈地站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握住了手,两人就此相逢。
男孩的霸业和女孩的宿命,都由此开始。许多年后,夏未末说起他们初次相遇时的小小误会,总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讲。
但秋然并不笑,少年说:“你那时可是命悬一线。”
“我知道啊,可我并不害怕。”
“为什么呢?”
“因为你站到了我的身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