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望着早已走远的身影怔怔出神,雪越下越大,在他的肩上堆叠着。
他木木地转身走到了桥底,坐在草堆上,感觉似乎温热还没有散,相处多日的人却散了。他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看一旁的雪片落在宽阔的宁缘河中,随即化开,与河水混在了一起。
雪一片一片,让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忽地动了,从怀里拿出了带着温度的山海画卷。他的手从狐裘的领口拂过,想起了这些天的相处时光。
画卷展开了,他一点一点地研读端看。他看安塞花样繁杂的精致剪纸,看徐州壮阔雄立的巍峨城墙,看旬阳丰富多味的特色美食,看扬州宛转曲折的奇绝水巷……他肩上落的雪化开了,一丝丝浸了下去,凉意沾染了他的肌肤,他却浑然不觉。
他肩上的雪化了,石桥边的白雪却在一寸一寸堆叠。冬天的第一场雪像是积聚了许多年的寒意,纷纷扰扰地铺满了宁静的小镇。宁缘河的流水却没被寒意侵袭,汩汩流动。这是许多处泉水汇聚而成的,再冷也不结冰,南济七十二泉在九州一统后成了天下胜景。
此时却只是秋然手中画卷上的一点墨迹。
他像是不知疲倦地研读着,让河流、山岳、城墙映入眼睛,再钻进脑中。他仿佛在无边的脑海里构筑一整个天下,无数的版图落在脑中的黑暗里,一块块点亮,拼出完整生动的虚幻画卷。
他脑海中的画卷慢慢展开,不知疲倦的太阳也在天穹上移动,划出了硕大的半弧,在遥远的西方落下消失。
夜色升起了,让纷繁的大雪难以分辨。
后来秋然回忆起他一生中唯一脆弱的这一天,才明白过来,也许他不是真的想要看无数他不了解的地方。只是许多个漂泊茫然的日子里走进了一个人,现在这个人也离开了,寒冷又晦暗的孤独淹没了他。
他用超脱一切的专注麻痹着自己。
画卷看到了最后,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沉浸了。男孩把画卷收起放进了怀里,抬头,发现天已经黑了,他的眼前全是黑暗朦胧。
他站起来,感觉两腿冻僵了,麻木,走起路来像是颤动摇摆的风中柳条。他走出了长晚桥底,一块接一块的冰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知道那是雪花。
他颤抖着走向青石路,拖沓的脚步让他觉得平缓的陡坡像是被人延长了,他在寒风和冰雪中走着。
夜深了,不知哪里还有吃的。
他每踩下一步,都会有细微的嘎吱声响起,让他意识到脚底的积雪厚得可怕。
他感觉力气也在消逝着,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巷子里的灯火好像很近,又似乎很远。他朝着昏黄的灯火里走,一步一步,空气似乎都结了冰,固住了他的呼吸。
他终于走进了模糊视线中的唯一灯火下,紧闭的房门却阻隔了他的脚步。他转身,要再次迈进无边的黑暗中。
一瞬间他似乎被冰住了,直直地倒了下去,眼睛被冻上了,模糊的视线慢慢闭合。
他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大虞建国初年的除夕,千里冰雪落下之时,多年后挞伐四方、受万人景仰的雨山公,因为饥寒,昏倒在雪地里。
雪一片一片,渐渐将他覆盖。
扬州城,行宫外。
寒冷钻进了精致温暖的阁楼里,女孩转身,看见窗外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她轻轻吸了口气,信步走到窗边,看着无尽夜色里隔着一条宽阔水道的行宫。
昨夜那里还满是火光和喊杀声,现在却被大雪覆盖了,无边的雪白开始遮住明艳的琉璃瓦片。她微微看了两眼后,双手合上了红漆的竹篾贴纸窗户,把寒气挡在了外面。
她掸了掸胸前轻风吹落的雪花,吸了一口房中混着文心兰花香味的暖炉气息,然后缓缓呼了出来。
她转过身,走到垫着几床被褥的暖榻旁边,略带怜惜地看着榻上躺着的女孩。
她照顾这个女孩已经几个月了。
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起初,女孩经常需要泡在腥苦的药水里,她每天把药熬好,晾至温热,倒入桶里直至女孩的肩下。
后来,女孩再不用药水浸泡了,她便把女孩放在了榻上,每日烧制汤药和稀粥喂给女孩。
每天都希望她可以早一点醒来。
她看着榻上齐胸盖着淡青色丝绸、肩背处缠着白色纱布的女孩,想起她初见时肩下可怖的伤痕,轻声说:“也不知是谁这么残忍,竟对你下如此重的手。好在义父他发了次善心,把你带了回来,让我时时刻刻照料着你。”
“但这都几个月了,你还没醒过来。过了除夕,你再不好,我可就找义父辞了这差事……”她像是说给昏迷的女孩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榻上女孩嘴唇动了动,睫毛也颤了起来。她激动不已,赶忙把身子弯下附了过去,耳朵贴在女孩的嘴边,却只听到一点点细微的声音:“妈妈,妈……”
她不明所以,抬头看向面色憔悴的女孩,看见女孩眼睛略微睁开一些。她内心狂喜,转身冲出了门外,边跑边喊:“义父,她醒了!她醒了……”
她刚踏出房门,榻上女孩的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仿佛在眼里涌动了好几个季节。
泪水划过肌肤,浸入了绯红色绵枕上的墨黑发丝里。
长安,长乐坊。
西北风裹挟着寒气侵入了百尺城墙,将以往红墙绿瓦的巷弄铺满了洁白的冰雪。
硕大银灰的雄武石狮子遮着雪花,让脚底石绣球免遭白雪覆盖,却没把所有的寒冷遮住,让雪片落在了一旁的少年脸颊上。
少年靠着石狮底下的斑驳石块,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他右手的皮革护手好像抵御不住寒冷,手背肌肤皴裂开来,斑驳的纹理上溢出一丝鲜血。
冰冷的洁白雪花落到了手背上,和红色的血液相融,把裂痕冰住了。少年打了个冷颤,头顶没有融化的雪片掉落了下来,混进了他脚边的雪地里。
他低着眉眼,一边颤抖,一边想着这数月的时光。
他离开关山镇后,几经打听,探得了那人的皇子身份,那个只知道一个名字,却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人。后来的许多个日夜里,他翻山越岭、穿城过镇,在兜兜转转中辗转到了长安。
前路已经很是孤苦困顿了,他又面临着新的万丈沟壑,两人的身份判若云泥,他怎么才能杀了那人呢?
他要靠近他。
他要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前。
他要把带着仇恨和憎恶的利刃刺进他的胸膛。
他在虞国宫城外徘徊,在高门大院前逡巡,他藏起了视若珍宝的弓与箭,藏起了他一身的功夫和憎恨。大雪降了十多天,他利用着这入骨的寒冷,在长安的各个府门前等待着,假装昏倒在进出的锦衣贵人面前。
如此十数次,却未得一丝怜悯。
他心中凄苦了起来,他想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难道,血海深仇就没法报了么?
他饥寒交迫,颤抖停了下来,少年连抖动的力气都没有了。马蹄踩雪的声音在附近响起,他眼睛一瞥,几匹骏马踏进了府门前大红灯笼照出的光亮中。
他眼前忽然模糊了,觉得脑中也混进了冰雪,一瞬间冻住了他的意识。他失了心神,摔倒在石狮前的阴暗里。
似乎没有任何机会了。
骏马上的英武男人右手轻扯缰绳,拇指尾的银质指环摩擦在绳索上,指环上的和阗青白玉在红光映照下,显现出如血的“阴律”二字。
他跳下骏马,把缰绳交给奔跑过来的门房小厮。
男人低头掸了掸两臂上的雪花,昂首阔步地朝着府门里走去。他目不斜视,却淡淡地说了句:“抬进去。”
声音像是无情的冰雪。
男人身后的两个人忽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没有答话,却一齐点头,不抬起,直到男人跨过了横亘在大理石上的门槛,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全身穿着黑色劲装的两人在男人脚步声消失后抬起头来,互相看着对方,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容。
他们戴着面具,身后背着尺余长的短刀。两人手上戴着和男人同样制式的指环,却不是和阗玉,而是低一等的碧色落山玉。他们衣装相似,假面、指环却完全不同。
其中一人,代面似乎是仿照着深山里的墨脱竹叶青绘制的,阴冷无比,他右手无名指指环上刻着一个“陆”字。另一人假面像是察隅烙铁头,寒意绵绵,左手食指指环上刻着一个“历”字。
他们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样的事不能交给等在一旁的小厮去做,因为男人开口了,他们不敢有丝毫违抗。两人踩着雪走到石狮底的少年身旁,一人伸手束着双足,一人扣着少年的双肩,把他抬了起来,轻灵得像是随意拿起木杆。
他们绕过了横亘着的巨大石狮子,一步一步,从红漆金环的偏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大门在雪夜中渐渐合上了,只有关门时的吱呀声还在冷风中回旋。血色灯笼的光亮愈发鲜艳了,把正门上的漆金匾额照得清晰如镜,四方的厚重木板上正楷写着三个鎏金大字:
浩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