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把樟木片上碧绿色的药膏抹在了老头眼眶上,遮住了大片的青紫,听着他的哀嚎和抱怨在桥底回旋。
“哎呦!娃娃你轻点,那不知好歹的犊子打得不重,你给我抹药倒像是要折腾死我!”老头嘶嘶地吸气,樟木片碰到眼睛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颤一下。
“我可是好心给你配药的,抹了之后一两天就消了,”秋然看着老头睁开右眼躲闪药膏,轻声说。
他看过老头身上的印子,汉子下手并不重,想来只是教训老头,唯独左眼这个乌青太明显了,“还不是你,偷看别人洗澡。”
“偷看?哎呦呦……老人家的事能算偷么?这是人生乐趣懂么?哎呦……你个娃娃肯定不懂。”
老头坐在枯黄的草堆上,细长的草根似乎都要被他抓碎了。黎明的朝阳照了下来,宁缘河上波光粼粼的,像是铺了一层碎金。桥上不时传来小贩推车而过的声音,还有赶去学堂的孩童玩闹声,却盖不住老头的哀嚎。
“娃娃?老头,我今年十一了。”
“十一?祖爷爷都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十一了,还有啊,肯定是你娃娃使坏,不然怎么不告诉祖爷爷有人过来。”
秋然把最后一点药沫涂好,将粗糙小巧的樟木片塞进草堆底下:“是么?那老头你肯定知道不少事情吧?”
“那是,不是祖爷爷跟你吹牛,这九州四海,祖爷爷哪没去过!”老头想要振臂来增加声势,却忽然带动了右臂的疼痛,“呦呦……娃娃你想知道啥?”
“遂国有披红甲的军营么?”秋然回想着那个晚上的情境,想要从蛛丝马迹里找到妹妹她们的下落。
“红甲?”老头拿过一旁凌晨买来的鸡腿,咬了一口,满嘴都是油,他歪倒在草堆上,手抵着脑袋,“还真有,遂国的赤锋军,最近几年很多人投效。”
忽的马蹄声从桥上传来,哒哒的,蹄铁在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远了,秋然望向石路,披甲策马的武士朝着远处跑远了,身影消失在了柳树垂枝中。
“这些年战乱频仍啊,”老头收回了眺望的目光,“那是有淳国的将士。在闹市跑马,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军情。”
“赤锋军?”秋然问起了之前的话。
“这还得往前说。十年前,也就是业帝登基之后,开始大肆征用劳力,不是修建水渠,就是攻伐高丽,武帝朝渐趋丰盈的国库又急速消耗殆尽。偏生林恪不知怎么想的,似乎想仿效武帝的纵横捭阖,不顾朝臣劝阻,带着业朝的禁军精锐御驾亲征,利箭一样打到了高丽国的都城底下。围了两个月,城中的粮食草料快要消耗干净了,高丽国主递了封求和书出来。这业帝,又不顾朝臣劝阻,答应了求和,带着人困马乏的军队重返回来。”
老头不再侧卧了,直接躺在了厚厚的草堆上,啃咬着油乎乎的鸡腿:“你想啊,这劳民伤财横征暴敛的,谁能受得了,各地早就不断有起义的人了,可林恪全然不顾。直到第二次御驾亲征的时候,荥阳刺史发动叛乱,以多年的积累为依凭,建立了遂国。他是前朝八柱国的后人,天下云集响应,成了不小的势力。”
“然后呢,遂国阻隔在业帝返回国都的路上,让他首尾不能相顾。业帝的第二次征伐高丽,以功败垂成、朝野分裂作为结束。”老头把鸡骨头吐了出来,又探进怀里拿出了油纸包裹的糖蟹,“没多久,业帝留在洛阳的的亲信邓不厉也揭竿而起,自封有淳国主。业帝再无力西进,只好转道去了扬州,固守一方王域,美其名曰巡视朝野。”
“我想知道赤锋军的事。”秋然轻声说。
“快说到了,着什么急,”老头把蟹腿拽了下来,廖汤和盐腌后的青蟹香味扑鼻,“再然后就是虞王入长安,而后是南楚国主称帝,后来便是虞王称帝,对了,这个就是前几个月的事。”
蟹黄的香味更盖过了蟹腿,鲜美得像是刚从宁缘河里捞出的一样。老头递给了男孩,见他摇了摇头,又拿回来大快朵颐:“赤锋军呢,就是在这十年里崛起的一支遂国军队。听说赤锋的将军叫什么……什么苏朗,哎这种小人物祖爷爷记不太清了。不过他的功绩可是绝顶的,苏朗没有显赫的家世,从一个士卒做起,征战杀伐,崭露头角,故而被荥阳刺史重用。再后来他组起了一支军队,名叫赤锋,后来竟硬生生扛住了班师回都的业朝精锐攻杀,其他的大战小战更不用多说了,据说他一生从无败绩。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遂国辅国将军,连国主都敬他三分。”
“杀他不容易对吧?”
“杀他?除非是六姓七望的哪个家主才可以咯。”老头忽然侧脸看向了男孩,手上的蟹腿在风里晃动,“娃娃,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
“好奇?”老头又转脸啃起了蟹腿,“好奇害死人啊……娃娃你就跟着祖爷爷混,以后南济的地盘就是咱俩的!”
“南济的桥洞都是你的。”秋然幽幽地说。
他看着升起的骄阳,怔怔出神。
秋阳渐渐升起又缓缓落下了,让时间在日出日落间流逝,南济的秋天似乎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冬天了。秋然每夜每夜看着天空中的星辰和明月,盘算着以后的事情。
星辰和明月消逝了,万丈金光直直照了下来,透过了石桥的边缘,落到枯黄的稻草上,也落到睡在枯草上的男孩额头。
黑夜好像禁不住辉耀,渐渐消散开来。
日头升起,冬阳一点一点爬上了秋然的眉眼。他醒转过来,眼前全是淡红,微微睁眼,强光穿过睫毛落进眼中。他赶忙抬手遮住,光漏过指间的缝隙,点在他挺翘的鼻尖上。
他很快习惯了强光,看向石桥之外。
红墙绿瓦的房舍在映射下金光闪闪,宁缘河也闪动着粼粼波光。老头站在河岸边,负手看着河里的倒影。
秋然的困倦一瞬间消散了,老头在他之前醒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站起来,走到站在寒风里的老头身边,感觉他忽然有种岳峙渊渟的意味。
“我要走了。”老头淡淡地说,却没有转身看他。
“嗯?”
“你也发现了对吧?”
“嗯,荧惑守心,那颗星红得似血。”秋然认真地说着,这是他从古卷上学来的,“昨夜有坠星划过,一闪而逝。”
“是的,没想到你懂这么多。荧惑守心,应该是那位崩逝了。”
“林恪?”
“对,他死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业帝崩逝,大战或许就要开始了。”
“军营里可没人要卜卦。”秋然不习惯老头的严肃认真,调侃起他来。忽然老头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样,又荒诞起来,转脸笑:“那咱们的生意可做不成了,唉,祖爷爷钱还没赚够呢。”
沉默,沉默像是汩汩不停的宁缘河流水。
“按说好的,把赚的钱分了,七三,祖爷爷七,娃娃你三!”老头打破了沉默,哈哈大笑,说得像是分赃。
“不是我七?”秋然也不想让气氛太沉重,假意争抢起来,“你可是就坐着当样子的。”
“什么话!祖爷爷可是招牌,没有招牌,赚得到钱么?”老头要跳脚了,胡子又吹了起来,“六四,祖爷爷六!不能再让了。”
“那你看看这个,”秋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塑像,伸到老头眼前,“我花了很长时间做的。”
老头看着小巧精致的泥人,泥人右手握着长幡,左手拈着唇边的胡须,高昂着头咧嘴大笑。栩栩如生的,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
“哈哈哈哈哈,那就五五吧。”老头把银钱塞给了男孩,笑意一直没停,“既然这样,祖爷爷不好意思不送你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老头从青袍里拿出一个碧色卷轴,握在手里递给了男孩,“这可是我几十年的心血,多少人要都没给的。”
秋然好奇起来,双手接过了,在手中打开来。纸张柔软,他揭开一角缓缓打开,忽然万里山河的画卷在他眼前展现出来。他猛地一惊,不由自主地在身前拉长,惊奇地看着眼前刻绘细致的画卷。
先是一副完整的山海画卷,九州像是被缩小了拓印下来一样。再往后是各地的细致勾勒,蓝色的河流,灰色的山川,黑色的城池……空白的地方缀着小字,是对山川河流简明扼要的注释。
“这花了多久啊?”秋然太过惊讶了。
“哼,现在还说你会地志了么?”老头忽然傲娇了起来,“这可是祖爷爷自你这般大的时候就开始刻绘的。”
“五十年了?”
“不知道,很久没算自己的年纪了。”
“叫什么啊?”
“‘画山海’,这可是天下独一份……”老头忽然沉默了一瞬,望着遥远的地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以前有个人取名‘风月宝鉴’,说是风月之景,一册以鉴。要不是他莫名古怪的笑容,祖爷爷还真的想叫这个。”
他笑笑,眼神里闪着光:“想想,人这一生,无非是数十年的时光,和几个难以忘怀的人罢了。”
秋然把卷轴收了起来,看着老人不明所以。老人忽然第一次摸着他的头,弯腰拿起了长幡。
他声音轻轻的:“走了。”
男孩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了,跟在了老人的身后,走上了青石路。老人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了男孩的跟随,似乎又像是依依不舍。他转过身子,轻轻挥了挥手。
男孩停下了,莹白的雪飘了下来,落在了他的睫毛上,让老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逐渐模糊了。
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历史]
业衰帝林恪死在了洪志九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也是他的千秋节。他在这一天出生,他在这一天死去。
业朝左相宇文差在傍晚的庆贺宴上以头抢地,祝他洪福齐天,国祚永存。却又在深夜发动禁军兵变,冲进了他的寝宫,缢死了他和他最宠爱的儿子。
如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以同样的方式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后世史学家评论其生平作为时用了这样的话:重以无道,赋敛无度,天下苦之。
然而在私下里,不拘泥世俗的史官偶尔会对其修三渠、通丝路、推科举的措施笑称为“弊在当代,功在千秋”。
就这样,他在万民嘲笑中登基,也在万民嘲笑中崩逝。
业衰帝死后,宇文差在六姓七望之一的下相叶氏支持下自立为帝,建立许国,承袭旧制,定都金阊。
至此,业武帝扫六合、并八荒建立起的大业皇朝正式覆灭了,短短三十年的国祚仿若流星划过,一闪而逝。
许国新设,整合五万精锐为劲旅浩荡西进,欲图拓展疆域,却在遂国边界遭到抵抗。遂国辅国将军苏朗率三万赤锋军对垒,以“谴戒”枪阵为依托,抵御住了奔腾而来的五万铁流。
许国大败而回,此后再无力拓土。
风云际会,终结乱世的英雄却还未走进天下王将的视野,正在遥远的地方,度过他第一个流离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