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坐在鸡翅木雕花的漆木桌边,绛红的苏锦铺满了整个圆桌,独独摆放着一个棋盘。
窗外月明星稀,已是入夜了。
“秋然!”夏未末和夏无余一起提醒着走神的男孩,“该你走了,下一步你要走哪啊?”
秋然从晃神中清醒过来。兄妹两人围在桌边,夏未末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交叉堆放的双手,她低眼看着脸前的棋盘,面色认真。夏无余拿着几根博筹,好奇地看着秋然。丫鬟们静静地侍候在一旁,偶尔小意地给主子递上瓜果,或者茶水。
秋然把“散”的棋子移动两步,在绘刻着云朵和雷电的棋盘上突进,与其他同样的棋子聚在了一起,变成了最厉害的棋子“枭”。枭进入道路中的水里,吃掉了一条鱼。
“哎呀!”夏未末直起了身子,气鼓鼓的,“又让你赢了一根博筹!现在几根了?”
“四根,”夏无余拨动着秋然身前桌上的青竹博筹,他拇指上的羊脂白玉扳指在灯火下泛着光泽,“加上刚拿到的这一根,已经五根了。”
“那你几根了?”夏未末盯着哥哥手里的博筹。
“也是五根。”夏无余笑,把博筹举到脸前晃动。
女孩看着自己手里稀少的两根博筹,皱起了眉头,忽然扔在了棋盘上,双手拨动,把棋局打乱了。
这是“博戏”,先赢得六根博筹的一方就是赢家。女孩比两个男孩少三个博筹,看上去是没有赢的希望了。
秋然看着凌乱的棋局没有说话,傍晚时分他们一起在厅堂吃了饭。他对今晚的吃食记忆犹新,那是团油饭,由煎虾、烤鱼、鸡丁、鹅肉、猪肉、羊肉、灌肠、鸡蛋羹,以及姜、桂皮、盐和豆豉拌制而成的,可以说是极尽丰盛。
后来天黑,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来了粟令院,陪着秋然打发时间,像以往的许多个日夜一样。
秋然又晃了神,他想父亲、母亲和妹妹冬然了,以往他们入夜时也是聚在一起游戏的。一直很想,却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伯父和伯娘早已派人去往江迟打探和寻找了,却仍然没有答复。
“不算不算!”夏未末把棋子全都打乱了,“不好玩!你们都不让着我!”
夏无余笑,他们已经很让着妹妹了,只是夏未末总是想要出奇制胜,从不多想一步,所以很难赢棋。他又想自己这个妹妹虽然有些小任性,可总会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不让人猜,这一点就胜过许多女孩了。
他认识帝都里一些公卿世家的女孩,不管是喜悦还是恼怒,总是一言不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了好了,”夏无余伸手摆放起棋子来,笑着说,“别想着糊弄过去,你知道我记得住每一颗棋的位置的。”
“哼!”女孩努了努鼻子。
“其实是秋然玩赖,”夏无余看着一直在走神的男孩,故意把注意力引到他身上,“我记着他有两局走错了,其实是你赢了。”
“真的么?”夏未末笑着跑到秋然身边,从他面前的博筹里抢了两根过去。
秋然转脸看着夏无余,太过熟悉他嘴角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了。他没有否认,反正他还能再赢回来的。
棋局复盘了,十四面的象牙骰子被女孩抛起,在空中旋转。“咚”的一声,落进了棋盘里。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丫鬟们一起欠身施礼,低下了头。
云叶桐在众人的簇拥中走了进来,一直盯着秋然目不转睛。夏未末跳了起来,撞进了女人的怀里,阿娘罕见地没有抚摸她的脑袋。
“你们先回去吧。”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夏未末昂头看着阿娘,不明所以。夏无余一瞬间愣住了,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看着秋然,知道这个比自己还要聪慧的男孩也应该感觉到了。
女孩抱着云叶桐不放手,以前阿娘都顺着她的,她不想走。云叶桐却没多说什么,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你们都出去。”她对着屋里的丫鬟和仆人说着。一时间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远离了灯火通明的房间,在厢房外假山下的阴影里候着。
夏未末也感觉到了这样郑重的气氛,不再欢闹了,静静地站在一旁。两个男孩也站了起来,等待着。
秋然看着走近的伯娘,发现她眼中满是红丝,脸上隐隐带着泪痕,若不是如此靠近灯火,一定是发现不了的。
他想伯娘一定是来之前哭了很久。
“收到消息了。”云叶桐走到秋然面前,轻声说着。收到消息了,一时间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秋然没有问也知道是关于什么的。
他对上了伯娘的目光,没有说话。
“……在江迟附近的山林里……”云叶桐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去和男孩讲了,她许多年没有这种犹豫和踌躇了,“……找到了你阿爷和阿娘的坟墓……”
秋然一瞬间觉得耳边有如雷鸣。
惊雷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海、在他的心里炸裂开来,找到了阿爷和阿娘的坟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雷霆。
坟墓、坟墓、坟墓,他多希望伯娘没有说这两个字,只说找到了父亲和母亲。他想自己听错了吧,分明是没有这两个字的。可他抬头看到伯娘眼睛里积聚的泪光,看见她悲伤又无助的眼神,知道还是逃不过。
他也想过这样的可能,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无从逃避。父亲会死么?那样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死呢?他总想父亲一定能带着母亲和妹妹逃出来的,现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些都是他的期冀和幻想。
横亘在他眼前的滔天巨浪最终还是砸了下来,许多个日夜让他心口发闷,现在不闷了,直接猛烈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巨浪化作奔腾的潮水,席卷了他悲伤的身体,把他朝着黑暗、朝着无限远的地方冲刷。
他独自一人在无尽的汪洋里兜兜转转,力气没了,他沉入越来越深的海里。
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感觉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别太难过,”他勉强分辨出伯娘的话,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浸没在水里,伯娘张嘴讲话,却只是细弱的嗡嗡的声音,“毕……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云叶桐感觉自己又要哭出来了,她之前被夏结抱在怀里哭泣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没有感觉一点宽慰。现在到她安慰男孩,却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她忽然明白,言语在巨大的悲痛前太过无力了。
她定了定心神:“夏家的人探查了,那晚带队的人是遂国辅国将军、赤锋军的统帅苏朗。他以江迟通敌为由出兵,把村里的人全数屠杀了。”
秋然感觉浑身僵了,天地都在旋转。
“秋然,不管他有多高的地位,我一定与他不死不休!”云叶桐握紧了拳头,看着失魂落魄的男孩又松了开来,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别太难过。”
沉默,沉默像是窗外的无尽夜色。
秋然没有听清任何一句话,他的眼前没了灯火,只有黑暗。房间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夏未末站在桌边不知所措,她听清了阿娘的每一句话,感觉他们两人被冰冷的潮水笼罩了。
她轻轻地走到了秋然的身边,看着男孩,她伸手勾住男孩的手指:“秋然……”
声音很低很轻,她第一次这样低落地喊秋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男孩了。
夏无余也呆呆地站在了桌边,他明白妹妹的无能为力,他们以前在阿婆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走吧,”云叶桐揽着身边的孩子,“让他一个人呆会儿。”
他们慢慢走出了房门,夏未末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回望了一眼,男孩还是木木地站着,像是一具石雕。
秋然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只觉得天地都空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吹灭了纱灯,不知道怎么蹒跚地走到了床榻边,怎么僵硬地躺在了被褥上。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他看着窗外的星空出神,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感觉全世界好像只有他疲惫。
他想起了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想起妹妹不管怎么和自己闹腾总会又转而甜甜地喊自己哥哥,想起无数个夜晚父亲总陪着自己在桌边读书,想起王动舅舅带他在山林里狩猎,想起母亲经常去学堂外候他下学,然后揽着他回家,尽管那一段路很短,家很近。
家,他再没有家了。
那个无眠的夜晚,当秋然想着亲人的时候,距离他和妹妹冬然的再次相见还有七年零八个月,和舅舅王动的相会,或许便是一生。
少年睁着眼睛看着星空,感觉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父亲死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