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望着夜空一动不动,任由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月儿西移,明星隐没。
晨光照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麻木地起身,麻木地走出房门,看见丫鬟和仆人等在外面,看见夏未末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
她换上了院服,休沐的日子过了,他想起来他们今天还要上课。他麻木地走出了粟令院,走出了伴桐池。
他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夏未末不再像以往那样闹腾了,也不再叽叽喳喳,默默地跟在他身边,默默地陪着他。
只有白貂在车厢里来回窜动,让人知道马车里还有点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女孩分开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了教舍,跪坐在自己的条案边。
他打开了漆木条案上的卷轴,今天要学前朝大儒董古都编纂的《政知录》一书,以及讲师为了学生理解而撰写的《知政三解》。
光滑沉重的竹简被他展了开来,忽然两指宽的棉白纸条掉在了案面上,他拿了起来,展开看见上面娟秀的字: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每天悄悄地看你,每天都等待着在学堂里见到你。”
秋然没有去看教舍里的其他人,他直接把纸条扔在了条案底下。这样的纸条他经常收到,没有落款,他觉得是谁的恶作剧。
甚至有一次展开书卷,掉出来的是一方手帕,乔其丝质的方帕上纹绘着艳丽的鸳鸯,中间空白的地方用红线绣着蝇头小楷的字:
相念如锦绣,惟愿君思量。
讲师走进了教舍,所有人站起来行礼。他感觉自己站起来了,却好像没有站过。
他明明看着卷轴上的墨字,却觉得全是模糊一片,他明明听着讲师说出的之乎者也,却像是声音穿过深水在耳边消散。
他木木然感觉到讲师喊了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发着呆,又木木然跪坐下去。
轻细的声音消失了,变得嘈杂。
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课已讲完了,授课博士走出了教舍。学生收拾着东西,正要作鸟兽散。
“什么玩意啊?”国主侄子和几个人聚在秋然条案前,阴阳怪气,“我还说能有多厉害呢,原来是个一窍不通的傻子!”
他大笑,连带着身边几个纨绔一起笑。
“对啊,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可不是傻子么!”
“讲师问的可只是《政知录》的编纂缘由,连我家的仆人都知道是前朝大儒董古都替帝王世家编写的学政之文,不对,是我家狗都知道!”
笑声更大了,传到了教舍的每一个角落。国主侄子见秋然没有搭理他们,怒火中烧起来,开始更加阴损:“只有长相没有实力的人像什么?”
“花瓶!”旁边一个人在适宜的时间接话。
“对!花瓶!”国主侄子拍掌,“空洞无物啊,连我以前和叔叔一起用膳的时候,叔叔都会说,男人自要有才华伴身,不然一世如犬……”
“国主口谕!”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猛地望向教舍前方,肥头大耳的内侍细步走进教舍,他们不明白他们这里有谁值得国主关注。
国主侄子也惴惴不安起来,猜想会不会是叔叔格外关照自己。
几个内侍站定了,最前方的高阶内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着:
“制曰:封沁学子秋然品行端方,才具超人,所创木犁与筒车惠泽万民,功业卓越。特制绶正六品朝议郎,赏三百金!”
国主侄子一瞬间愣住了,他正用叔叔的话来讥讽这个一直抢他风头的少年,少年却又受到了国主的封赏。
朝议郎,三百金,他不敢相信,连自己出仕许久的哥哥都只是通议郎。他呆呆看着内侍从他眼前走过,把装满黄金的实木托盘放在了少年的条案上。
高阶内侍弯下腰,笑容满面:“朝议郎,国主还有两句话要我说给你的,朝议郎才华过人,国主等着您再长几岁,入朝任职。想来会是平步青云举世无双,也希望朝议郎您多有巧思,屡出佳作!”
内侍声音柔和,话说完了却也没等到少年有一点激动的样子,甚至没有答他的话。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可又不敢发作,只好又笑了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满脸假笑的内侍带着人离开了,教舍里的学生还在震惊中面面相觑。
“朝议郎是什么?”秋然问一旁的少女。
少女一瞬间不知所措起来,这是这个容貌端丽、气质清冷的少年第一次和她讲话,她感觉脸上发热,两朵红晕爬上了脸颊。
“是……是一种散官,”少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大一点、稳一点,她是九寺之一司农寺卿的小女儿,有淳国承袭业朝旧制,她对官制是有一些了解的,“散官是有官无职,按时领俸禄却不用点卯出仕的。朝议郎是八郎之首,是……是地位最高的郎官……”
她低头说话,又不时去看身旁的少年,她素来不喜洛阳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可这个少年又英俊、又清冷、又聪慧,让她心生仰慕。
可少年没有答她的话,端着木托盘走出了教舍,她一瞬间想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不由得在心里责怪自己没珍惜机会多和他讲几句话,紧咬着下唇。
秋然走出了教舍,留下一群人在屋内凌乱。
他沿着楼梯走到了最高一层,推开雕花木门。程似锦坐在房间最中间的条案前书写着什么,安安静静得像是丁香绽放。
秋然在条案前站定,端着托盘躬身施礼:“老师。”
“嗯……”程似锦把最后一笔写完了,将简约的毛笔搁在了棕色的笔筒里,她喜欢书法,一个人没事的时候总会练习,“国主的封赏收到了?”
“嗯。”秋然把黄金放在了条案上。
程似锦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觉得他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明明直直地站立,却像是失去了所有心神。
“怎么?黄金都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见男孩没有答话,便拿起一个金铤子,把底端展示给少年,上面是略微凸起的黄金利剑,“不想要是因为天下多数的黄金都是夏家的么?”
她听闻了自己这个学生住在夏府,却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两个器具,这些太多了。”
“多么?”程似锦轻声说,“如果换成其他国主,也许会送你一座城池,或者封赏爵位,有淳国主邓不厉刻薄寡恩可是众人皆知的。”
她看着静静站着的少年,又详细解释起来。
“这可不是两个器具这么简单,农业为本,这样的话讲师一定教过你们。”程似锦认真地说,“那你知道农业对于百姓的意义么?”
“不知道。”
“以前我有一个故人,他和我讲过一件事。在极北苦寒之地生活着一种动物,叫做旅鼠。你应该知道的,极北之地荒无人烟,相传全是终年不化的冰山,冰冷、黑暗永远笼罩着那里。这样的地方能长出来的就只有苔藓和地衣,连草根都很少生长。偏偏旅鼠是一种生养能力极强的动物。”
冰冷、黑暗,秋然如临其境。
“在天气略微暖和的时间里,旅鼠总是大肆生养,极短时间里便会一生十,十生百,无穷无尽的生养让族群庞大又拥挤,无数的旅鼠争抢着少量的食物。苔藓和地衣没法让它们生存下去,肆意的生养和食用最终会造成它们的灭亡。
“于是它们学会了自杀。它们在达到一定数量时便会焦躁不安,肤色会随着这样的情绪由灰黑变成桔红,它们东奔西跑、吵吵嚷嚷,而且会停止进食,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世界末日,秋然感觉自己的世界就在末日。
“它们甚至变得勇猛异常,变得无所畏惧,主动去招惹它们的天敌,千方百计地吸引想要捕杀自己的敌人。旅鼠任由秃鹰、赤狐吞食它们。即便是这样,庞大数量的族群也很难减少。于是它们开始迁徙,它们不顾一切地奔跑,它们浩浩荡荡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出发。它们不管前面是什么艰难险阻,无论是冰凌还是鸟群,都挡不住它们的脚步。它们从不绕道,更不停止,直到奔到冰原尽头,跳进大海。”
女人的声音在明亮的房间里传动着,柔柔的,与她所讲的内容大相径庭。
“你想到了什么?”程似锦看着男孩。
“战争。”
“是的,战争,”她惊讶了一下,为少年的聪慧而赞赏,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两件事联想到一起,没想到秋然听完就给出了答案,“人如旅鼠,稻谷如地衣。当可以吃的东西不足以满足人们的饮食需求时,便会产生战争。战斗,争夺,抢所有自己想要却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说其他的,前朝一统时所有百姓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万,前朝末期百姓大约达到了六千万人,可经历了三百多年的战乱和纷争后,人口锐减至一千四百万人,直到业朝统一后才又有增长。这样的增长和减少,与旅鼠的族群变化有什么不同么?如果你翻看史书,会发现平均每三十三年,史官都会记下这样一句话。
“大饥,人相食。
“至于你所问的两件器具为何如此重要,民以食为天,耕种和灌溉能让粮食的产量显著提高。如果地衣够吃,旅鼠还需要招惹天敌、奔赴大海么?
“这些都是对于万民的好处,对于国主就更加明显了。如今五国鼎立,业失其鹿,天下共逐。有淳国主屡战屡败,国力已现颓势,之前的合野之战整军而进,却被虞国挡在边境,一点好处都没有获得。后来宇文差进攻遂国,被赤锋军打得落荒而逃。也就是说有淳国现在是腹背受困,强敌环伺,国主深感无力。”
赤锋军,秋然心里抽紧。
“至于打仗,打的是粮草。”程似锦想起了那个故人的话,“粮草哪里来,你明白了么?”
秋然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程似锦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这个倔强的少年得了封赏不仅没有喜悦,反而流露着悲伤。
“你出去转转吧,”她想不到什么宽慰的办法了,也不好直接询问,“黄金下学后来拿。”
秋然转身走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多看一眼。他不想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还能去哪里呢?
程似锦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越发觉得熟悉了。这些天她一直有个猜想,可她告诉自己,不会的,那个男人怎么会有孩子?又怎么会不陪在孩子身边?
可今天她莫名地又把那个男人讲给她的话说给了少年听,一瞬间她恍惚了。
她摇了摇头,驱散心底那难以接受的猜想。
忽然多年之前的时光又萦绕在她的心口,让她感觉喜悦、激动,又落寞。
落寞的是那样的相处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程似锦又一次全心全意怀念往事的时候,那个记忆中的男人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已经死在了前一年的夏天。
她拿过了毛笔,又写起字来,她总喜欢写这几个字,不知是对刚刚离开的少年满怀希冀,还是想着渺渺茫茫的过去。窗外的风吹落了写好的纸张,四个字带着难以割舍的情绪:
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