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仔细一想,男孩要是哭起来就更荒唐了。
“你笑什么?”秋然问。
“我想起来,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帮过我,替我挡着。”李持念抱着书卷轻笑,低声解释,“我还想起来,前些天在林子里也是你挡着的。”
“可不是我。”秋然认为是父亲替他们挡住了危险。
两个男孩走向村角河边的屋舍,秋然不时与经过的村民打着招呼,李持念一直低着头。
“刚才他们和你闹着玩的。”秋然想了想,宽慰着内敛的男孩。
“嗯,我知道的,”李持念跟在秋然身旁,落后他半步,“前几天他还把带着的醍醐分给了我,那东西甜甜的,很好吃。”
“秋然,其实我……”他忽地想告诉秋然,其实他家不是做丝绸生意的,他被追也不是因为军匪。他一个多月来一直想解释,却无比纠结。
“持念哥哥!”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起头,发现已经快要走到秋然家前了,小女孩坐在轻摆的秋千上,向着两人招手。
其实只是向着李持念招手,秋然对上了妹妹的视线,看见她故意摆头哼了一声,知道她还在为清晨的事置气。早上冬然觉得乳粥太多太腻了,偷偷地想让自己帮着吃些,却被他遮住了碗口阻住。小女孩忽地气恼地鼓起了小脸,他想其实鼓起的地方分明可以装下碗里的乳粥的。
最后没办法,还是李持念接了过去,一口一口吃了。
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随风轻摆的冬然,长满深色红叶的古树很是茂密,蓬蓬的像个巨大的蘑菇。
秋然想幸好这树繁盛,才长出坚实粗壮的树干来,让他可以搭出这个秋千。父亲说起这种贵族女孩的玩具时,他便缠了黄麻作垂绳,锯了樟木作踏板,以供妹妹玩乐。
“持念哥哥,你脸上怎么了?”冬然也不停下秋千,好奇地问,发尾一朵小黄花衬得蝴蝶裙摆灵动飘逸。
“你持念哥哥扮小猫呢,你要不要扮呀?”秋然一句话逗着两个人。
“我不和你说话,哼!”小女孩轻哼着鼻音,两只脚却摆动起来。
“那我做好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不知给谁了……”秋然转身走向房门,故作神秘地说着。
李持念跟在了后面,冬然见两人都走开了,忽地有些落寞。他们可以去学堂读书,每次只留她自己一个人。她连忙跳下了秋千,小跑追了上去。
秋千在微风里空悠悠地晃荡,却遮不住远远而来的车轮声。
“什么好玩的,什么好玩的?”冬然跑进了哥哥的房间,看见李持念用白布沾了水轻轻擦脸,哥哥翻着棕色的小木柜。
江前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声音,知道他们玩闹惯了,默契地与王寒露对视而笑,接着又帮着她拾弄做点心的紫薯。
忽然马车声盖过了男孩女孩的玩闹声,他掀起门帘,走向了房外。王寒露也好奇起来,快步跟上去,挽着他的胳膊。
远远的,马车缓缓地朝着江前家来,马车四周十几个英武的男人乘着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马车。促榆木为质的马车上披着彩锦,明黄色的细布帘子遮住了车厢。
走得近了,江前发现他们骑的是三河马。这种草原上的栗色马力速兼备,行进持久,是难得的好马。可几个男人身着紫红色宽袍,高冠博带,分明是汉人的装束。
行到身前,江前看着他们领底藏着的黑色细牛皮甲,不由觉得一个多月来的猜想是真的了。
为首的男人坐在马上,器宇轩昂,低低垂眼看着江前二人:“我家公子呢?”
江前不理睬他,也不看他。
“英津,不得无礼!”车厢里传来低微却沉静的声音。
忽的一只白皙的手探了出来,轻轻掀开了门帘。挽着发髻的女孩细步走出,却没下来,弯腰站在车门边,两手拘着帘子。又一个女孩走了出来,花朵一样的女孩年纪小上许多,碧玉的簪子插在发间,她忽地转身,探出了右臂。
为首的男人赶忙下马,走到车辕边单膝跪地,低首静静地等待着。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了女孩的右臂,缓缓地走出了车厢,这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绛红锦衣和金钗玉镯彰显着她的富庶。可并不是只有富庶,妇人眉宇间淡淡的厌倦和冷傲,让人觉得泰山摧崩也无法让她皱眉。
这是无比高的地位和多年的生杀予夺才能培养出的气质,江前以前见过一些。时隔十年,他又见到了。
十几匹马上的男人再不敢端坐,一齐下马默默站立着。
妇人在女孩的搀扶下,踩着跪地男人的右腿走下马车,一瞬间江前看见马车一侧刻着车纹一色的复叶牡丹。
他忽地明白了,与车一色是不想展露出行踪,复叶牡丹是为了在危急下以家族之威震慑他人。
这是陇西李氏的马车,是虞国皇族的马车,是那个六姓七望里唯一站到台前争夺帝位的李家。
李持念把白布上的墨迹浸入黄铜盆的水中,一点点墨水散了开来。清水却洗不净布上的污渍,他的脸上也残留着轻微的乌墨。
“什么好玩的呀?”小女孩拉着哥哥的衣服,抬头去看,却没有哥哥高。
秋然转过了身子,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望着冬然,嘴角含笑。
冬然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哥哥总会给她小惊喜,她期待起来。李持念也被吸引了,不顾还没擦干净的细腻脸颊,站到一旁等。
“这可是我花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做的,”秋然眼睛扫过二人,话语顿了一下,“我敢保世界上没有第二个。”
小女孩要被他的神秘惹急了,开始去拽他的胳膊:“快点拿出来,快点!”
“当,当,当,当!”秋然伸出了右手,展开放在了妹妹的眼前。女孩盯着他手上的小玩物,仔仔细细地瞧,轻声问:“这是什么啊?”
李持念也低头去看,男孩掌心的物件精致到不可思议。
“再好好看看!”秋然回答着妹妹的询问。
“啊!这是桃核!不对!这是小舟!”小女孩拍掌,发尾的小黄花轻颤。
“核舟?”李持念轻声说。
“对的,是核舟。”
一个长不盈寸的桃核,刻成了小舟。船篷遮着开有小窗的船舱,玉兰花纹的栏杆横亘着,船首船尾一共坐着五个人,各具情态,生动得像是鲜活的人。
“这几个人是谁啊?”冬然用指尖轻碰着小舟。
“你看着像谁?”
“爸爸、妈妈、小舅舅,你还有……还有我!”小女孩终于找到了船尾的自己,“还有阿翁呢?”
“在船舱里呢……”秋然轻声说。
冬然拿到手里仔细地看,翻来覆去地瞧:“还有持念哥哥呢,也在船舱里么?”
李持念一怔,也期待地看着秋然。
“我还没刻完呢,”秋然从妹妹手里拿了过来,“要不等我刻好再给你吧。”
“我现在就看。”女孩伸手去要。
“那你扮成小猫好不好?”
冬然又鼓起了小脸,瞪着眼睛看着他。
“扮成小猫我就给你……”秋然忽地跳开,缓缓后退,然后转身掀起青色门帘跑了出去。
“快拿来!”小女孩跟着跑了出去,去追讨着那件精致的玩具,“不要跑!”
李持念忽地一瞬间被这样温馨的情境触动了,忽然一笑,也跟着追了出去。
秋然把小舟伸给妹妹看,倒退着闪让,带着一个跟着一个的男孩女孩跑出了屋子。
昏黄的夕阳照满了江迟,几个人从房中欢闹着追到了夕阳里,有的微恼有的轻笑,有的期望着时间永恒。
时间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李持念看着宽阔青泥地上的马车和人群,不由得呆住了。秋然冬然也不再追闹,看着直视而来的许多道目光,面面相觑。
十几个男人打破了宁静,在各自的马边一齐半跪了下去。
李持念看着妇人凌厉的目光,知道这不是梦,或者说他的梦醒了。他收敛了笑意,低着头,走到妇人眼前施礼:“母亲。”
“嗯。”轻轻淡淡的一句应答。
他站在了母亲身后,低着头,和江前一家相对。冬然依偎着王寒露,秋然则站在父亲身边,看着对面的人不明所以。
“这些天多亏你们照拂持念,”妇人从身边侍女的手中拿过锦盒,缓缓打了开来,露出锦盒中黄色丝帛上的玉羽觞,“这是一点薄礼,以此为谢。”
奶白色的羽觞润泽光滑,在寻常人家的眼里这样的宝物贵重无比。江前扫了一眼,看出这是落山玉,也没有雕刻,更别说精细的刀纹了,七望里这样的东西无奇的像是木头。
他不在乎贵贱,只是妇人礼貌中深藏的睥睨让他不屑一顾。他没有露出任何一丝表情,淡淡地说:“秋然,拿了。”
秋然伸出双手,礼貌地去接,却看见妇人蹙起了眉头。微微的,好像在做一件她很少做的事。
沉默,沉默像是不知何时停下的摇动秋千。
妇人最终把锦盒给了女侍,女侍转给了秋然。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东西给村子里的人换些吃的喝的,也好过不要。
妇人微微颔首,不再说一句话,转身踩着半跪的男人走入了车厢。帘子却没放下,她看着仍然待在原处的李持念微恼,冷冷地喊:“持念!”
李持念再也没有办法了,向对面施了一礼,转身上了马车。他躬身避过明黄门帘,正要钻入车厢,忽地一滞,回头望着不远处的几人。他静静地看着,不知在看谁,一动不动。
妇人的微咳唤醒了他,他再不犹疑,走进了马车。门帘落下了,隔开了他这一个多月的世界。
男人们纵身上马,调转马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马车离开了,如同来时一样。
冬然绕到哥哥身边,从他手里夺过了核舟,又好奇地翻看起锦盒来。江前看着可爱的女孩笑,轻拂她的脑袋,牵着王寒露转回家中。
秋然也转身回去,最后一眼看见马车在夕阳里渐行渐远。
李持念看着渐行渐远的村庄在暖黄的落日轮廓里消失,放下了被他掀起一线的门帘。
“他们救的你?”妇人淡淡地问。
“是的,母……母亲。”他不知道该喊母亲还是母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母亲,时隔三年多没见的母亲。
“你阿姐也来了,也在为你奔走。”
“母亲和阿姐辛苦了。”李持念怔了一下,轻声说。
“脸上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小心蹭的。”
“锦衣呢?”
“以前那件破了。”他知道母亲怪他太没礼仪,穿她认为低贱的衣服。
“还不换了!”妇人终于被男孩低眉顺眼的样子惹恼了,“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走,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儿子……知道。”他知道是不可能的。
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他很是清楚。
直至许多年后,大虞史官为了编写《文孝皇帝起居注》,整理那位逝去不久的先皇手稿时,发现一件奇异的事。
几可等身的浸墨生宣上,晦涩古言凝重地述说着过往的点滴,唯独在提及十一岁那年的某段回忆时,用了最平实的话。
那段文字的最后是这么说的: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生活,我不再担心被谁抛弃,不再猜测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不再害怕突如其来的刀剑落在颈上,每个人都心怀善意,让你觉得这世上有如阳光一样温暖的东西。我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无比怀念那一丝生命里的微甜。”
史官惊骇莫名,颤颤巍巍地将纸稿跪呈给新迁西宫的太后殿下,却被她随手扔进身前的烫金火炉中。
那段回忆也随之在文孝皇帝的生平往事里消失了,没人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