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男孩,等待着他的答案。麻雀又飞了回来,在附近的树上盘旋鸣叫。
“我叫李持念,”男孩好像静下了心神,叉手躬身对着他们施礼,深深地弯下了腰,“多谢你们救我。”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啊?”
“我家在长安,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李持念轻声说,“我跟着家里人运些绸缎去往江南,谁知路过洛阳时,在郊外遭遇了军匪。”
秋然看着李持念一点点讲述,听着这些他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家里长辈说,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商量着给他们一些银钱,求个活路。我们拿出了所有的财物,谁知道他们还不满足,抬手就杀了我们两个杂役。”
秋然忽地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眉头微皱。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家人呢?”江前问。
李持念却不看江前,低着头解释起来:“长辈明白他们本就要杀人越货的,惊惶着四散而逃。我们跑散了,我骑着一匹马,星夜逃了几百里。但马术不好,在林子外被追上了。我想着借林子的深幽逃离,不过还是被追上了。”
“你说你姓李?家住长安?”
“是……是的。”男孩好像还是惊惧不定。
江前忽然想到了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李家出了个李漠,也是在长安。六姓七望是九州上最庞大、传承最久的七个家族,底蕴丰厚,历朝皇族也难以抗衡。
他想男孩应该不会是李氏的人,那个家族以明黄牡丹为家徽,族人都会在左肩上纹绣一朵牡丹花。男孩一身绛红锦衣,肩膀上也没有牡丹纹饰。而且那个望族的箴语是“家族至上”,想来不会有族人不尊崇这个习惯。
“追你的只有几个人?”江前问出最后一丝犹疑,他知道附近没有人了,却力求稳妥。
“是的,只有这几个人追我,而且几百里了,不会有其他人跟得上的。”男孩瞟过几具尸体,眼神略微颤动。
不会有人跟着,几百里,也不会留下踪迹。男孩长相柔弱,思虑却似乎很周全,江前不再犹豫了,哪怕是七望的人,他也是见过不少、打过不少的。
“你说你骑马来的?”
“是的,我的马还有他们的马都在林子外面。”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李持念忽地转脸看着秋然,支支吾吾的,“我身上没有银钱了,而且马也受了伤,没有它引着,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你可以先跟着我们,给你家里人写信,让人来接你。”江前看着柔弱的男孩,似乎也就比秋然略大一点。
“嗯。”李持念声如蚊蝇。
“秋然,去拿猎物,你们先回去。”江前看着秋然。他要留下来掩埋这几具尸体,把所有痕迹消除,确保不会有人找过来。
“好!”秋然一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带着男孩离开了。
“你说你马放在哪了?”他们走过密林,秋然问。他把装着猎物的竹筐背着,看着脸色还是苍白的男孩。
他想这个男孩真是太过娇柔了,似乎比女孩还要清秀。想着村里的人总说他长相端丽,等见了这个男孩,一定不会再这样说了。
李持念微微低头,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秋然走在前头,让男孩跟在自己身后,走出了树林,宽阔的草坡上果然停了几匹骏马。
白蹄墨身的马打着响鼻,踢踏着脚下的青草灰泥。似乎是看见了走出林子的两人,它晃了晃脑袋,缓缓地走了过来。
一边的几匹黄马轻轻低嘶,却没跟上去。
“这是我的马,是踢雪乌骓。”李持念拉住走来的黑马缰绳,轻轻地说。
“踢雪乌骓?”秋然听过这样的马,奔跑起来仿佛风行。只是这匹似乎是还未长成的马驹,难怪会被其他的马追上。
“嗯,你要骑么?”李持念看着他,静静的像是春湖。
“我骑那边几个吧,”秋然向一边走过去,“我学过骑马的。”
他把竹筐绑在了一匹黄马的背上,走到一旁,踩着黄铜马镫,跃上了另一只马背。黄马已经不是马驹了,宽阔的胸背让他坐上去有一丝别扭。
秋然却不在意,扯着粗糙的马缰一抖,黄马便缓缓动了起来。他右手牵着另几匹马的缰绳,走过去分给了李持念一半。
两人几马在黄泥路上缓慢行进,没过多久,秋然望着远处巨大的落日忽地纵马,一人一马如风般驰骋起来。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以前总没有机会。
李持念看着冲出的秋然忽地不知所措了,他握着缰绳,不知道该放开,还是不该放开。
看着秋然越来越远,他莫名觉得有一种东西将要消逝。他再不犹疑了,不轻不重地拍在黑马的背上,朝着远处的那个男孩追赶。
几匹黄马在这一刻也自由地跑起来,马鬃飞扬,追在两人的马后。
江前在巨大的苦楝树顶眺望,直到发现林内林外没有一丝异样,他才放下心来。
忽然他听到骏马嘶鸣,遥遥地传来。他转身去望,看见几匹奔腾的马朝着硕大的落日追逐,仿佛带起了漫天的红霞汇聚过去。
他们驰上辽远起伏的草坡,多年后搅弄数万里九州风云的两人冲上了最高的一线,在江前的视线里忽然消失了。
流云在天际变幻着,仿若雄狮,又仿若卧龙。
“夫龙行九天,以何为凭?”何夫子的声音像是缓慢敲击的云板。
秋然跪坐在最后一席,朝着李持念递眼色,悄悄询问。他四岁起就在母亲的督促下跟着何文清读书了,母亲叮嘱无论明面上还是私下里,都要尊称他为夫子。
后来李持念来了,也加入了这个简朴又肃然的学堂。说是学堂,其实也就是十一二个人,五岁的十岁的都混在一起读书。
李持念的褐色条案在他的一旁,他穿着王动舅舅以前的灰色衣衫,冠玉也拿了下来,却仍遮不住清秀雅静的气质。男孩看着秋然的眼色,不知所措,只得瞪大了眼睛回望。
忽的两人中间出现一个身影,秋然抬头,看见了夫子略含愠怒的脸色。他一滞,来不及用书卷遮住手上的玩物。
“拿来。”何文清晃着乌木戒尺,伸出手索要。
秋然只好递了出去,低着头假装羞愧,不去看盯着木质玩具疑惑的夫子。
“这是什么?”
“是华容道,夫子。”
“华容道?”
“是的夫子,那个木块是曹操,其他的是拦着他的将军,他要在围堵中跑出来。”这是他小时候手制的梓木玩物,父亲那时说了个大概,他想象着做了出来,还被父亲称赞过。
“不学无术!”夫子开始恼起来了,前面几个男孩转头看着他们哂笑,“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你不学前人的胸怀和志向,竟摆弄这玩物丧志的东西!”
“是,夫子。”秋然低头瞥着旁边几人,看见李持念似乎有些担心,他总是这样,一点点事都无比郑重。
何文清似乎满意于秋然认错的态度,转身又踱起步来。秋然忽地在这一瞬间做了个鬼脸,李持念看着没来由地笑。
“谁知道以何为凭?”何文清好像不想让这个小插曲影响到自己,又拉长声音询问。
“我知道,夫子,云从龙,风从虎,这是您教过的。龙行九天,以云为凭。”一个男孩高举着手回答。
何文清略微点头,却好像还是不太满意:“还有人知道么?”
“龙靠着炊烟飞上去的。”仍有点奶气的小男孩喊着,似乎想回家吃晚饭了。
身穿素袍的夫子笑着摇头。秋然也想逃出去了,却没办法,只好在桑皮纸上画着乌龟。
“待会儿贴在夫子后背好不好?”他向李持念比着嘴型。男孩轻轻摇头,似乎不赞成这个主意。
“秋然,”何夫子在这时忽然转身,秋然赶忙把画纸放下,不让他看见,“你说说看。”
秋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站起来嘟囔:“这个……那个……”
“以志为凭……”一旁的李持念侧过脸轻轻提示,声音却太轻了,秋然偏偏听不清最重要的那个字。
“你说说你啊,明明是最聪明的一个,却总也不用功。”夫子用戒尺指点着他,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
忽地他又看见还在侧着脸轻轻说话的李持念。
“李持念,”男孩忽然发现自己的提示被发现了,听着夫子的声音像是雷鸣,“你说说,龙行九天,以何为凭?”
他缓缓地站起,低着头,声音还是很轻:“先……先贤有言:苍龙破烟霞,以山海为基,风云作辅,非得也;以凌天为志,摘星为念,得也。所以学生认为,龙行九天,以志为凭。”
“不错,这是《论典政疏》里的话。”夫子笑,欣慰地点头,“其实龙乃玄物,先贤以龙为喻,说的是依靠外物是末道,为君子,要有奇绝的志向。”
“我希望你们也有这样的志向,不要困在这小山村里。”何文清看着李持念满含笑意,挥挥手让他坐下。
“不学无术!”他又转脸看着秋然,仍旧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今天就到这儿,都回去吧。”
满堂的男孩像是久旱逢霖,欢闹着四散出去。
“《论典政疏》什么东西?”秋然收起了书卷,与李持念一起走出了屋子。村子青泥路上只有坑洼的地方积着水,晨起时的雷雨停了,阳光把山村的湿意悄悄带走。
夏天的雨水就是这样,来得快,散得也快。
“之前学的书,是前朝名相冯甫给高祖皇帝的谏言,编成了集册。我也是很久以前读的了,幸好背的次数多,差点就想不起来了。”李持念抱着书卷轻轻解释。
“噢。”秋然摇头,他听着就头大。
忽的一个石块打在了李持念后背上,力道却不重。他转过身,看着对面的几个男孩。
“小女孩也来学堂么?”为首的男孩笑着讽刺,他十一二岁了,满身的横肉像是两个男孩堆叠的。
一旁的几个男孩也跟着笑,李持念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低着头沉默,沉默像是附近山脚的悠远长河。
“你们干嘛?”秋然问。
“秋然,你别管,我们只找他。”忽地胖男孩拿过身边小孩的漆沙灰砚,把里面还没凝固的墨水洒向李持念,“你不是有志么?你凌天啊!”
漆黑的墨汁划出了一道弧线。秋然猛地拉过李持念,却还是不够迅速,几滴墨汁溅在了他的脸上。李持念擦了擦,乌黑的墨水变淡了,却抹了半边脸都是黑的。
“你们胡闹什么!”秋然斥问。
“秋然你帮着外人么?”胖男孩把砚台塞了回去,转脸看着秋然,“谁让他逞能的,就他知道的多!”
“你们够了,我还被夫子责骂了,我像你们这样了么?”秋然皱着眉头,斥责几人,“不如人就多学,这样算什么!好意思的么!”
“秋然你胳膊肘向外拐!”男孩不敢欺负秋然,举拳打向李持念,
一瞬间拳头扑面而来,李持念不由得惊慌起来,却发现肉包一样的拳头停住了。
秋然握着男孩的手腕,警告他:“我虽然没学过武术,但是打你够用了,你要试试么?”
胖男孩忽地一愣,他知道自己虽比秋然高大,却没有他机敏,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拳头:“好了好了,我们就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当心我给你们一个教训,以后不准欺负他!”
男孩们面面相觑,他们拗不过,明白秋然虽生得好看,岁数也不大,但却比他们都倔强勇敢。他们不敢招惹,只好转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夕阳的橘光照了过来,几户人家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秋然想安慰一下李持念,转身却看到了他的笑容。
隐在墨汁下,仿佛炊烟后的橘色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