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冷冷地站在教务司的房间里,把心里的情绪全部掩藏,静静的不说话。
透过木窗,遥远天际的苍鹰振翅翱翔。
直讲们进进出出,没人去管已经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的秋然和男孩。他们的殴斗最终还是惊动了阁里的讲师,教务司的司业带了十数个直讲,面色阴沉地将所有人带走。
鼻青脸肿、不断咯血的尚书令之子齐嘉被抬去了千青处,其他的纨绔训斥一番后被赶回学院。
他们两个人被留了下来,像是一种惩罚。
男孩也冷冷的,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很久,却没和秋然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似乎一个时辰前的拼斗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没有理由救我。”声音仿佛是黑暗里的寒冰。
秋然偏头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男孩还是冷冷的,没有看他、没有任何动作。你没有理由救我,他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他认为冰冷的男孩会问你为什么救我?甚至说你没必要救我。
但他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同他遮瞳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就想到大雨之夜走在冰冷河水里的孤狼。
然而一个时辰之前还像是落水的幼犬。
“方野,”教务司的直讲走了过来,站到两人的身前,面色严峻,“院规第十一条怎么说的?”
“不得于阁内私斗。”男孩淡淡地说。
“你还记得住!”直讲伸手指责男孩,颤动的食指分明已经打到了男孩的额头,“你想被驱逐出阁?”
男孩没有回答,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直讲。
“念你是初犯,罚你清扫藏书楼一个月!”直讲话语严厉,却不敢对上男孩的目光,他感觉方野变了,这个男孩以前不是这样的,“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野还是没有回答,直接走出了房间。
秋然看着这个男孩孤独的背影,却没想到许多年后这个人会在生死一线的绝境下站到他身旁,如同今天他忽然出现。
“秋然,”直讲的面色柔和起来了,“你打谁不好打齐嘉,那可是尚书令的孩子,除了世家大族的人,谁招惹他。”
秋然没有说话,他对直讲莫名其妙的善意不明所以。
直讲沉默了一会儿,见少年不讲话,只好又说了下去:“本来教务司的惩处是将你和方野驱除出阁,可后来驭灵殿院长、班牙院院长陆续过来为你说话,两院院长保你一人可是难得,实话说我们教务司的人还没和她们打过交道。”
“你和驭灵殿院长什么关系啊?”直讲弯下了腰,转脸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听得到后,他轻声问。
“嗯?”
“就是你是七望里哪个家族的人么?我听说驭灵殿院长那可是连国主子侄都不屑一顾的。”
“不是。”
“嗯……”直讲皱起了眉头,好像想不明白原因。他原以为自己能探听点私密的消息,搭上了云叶桐的关系,就等于攀了云叶家和夏家两个望族的高枝,那便是几世几代的荣华富贵,不用再每天伺候司业那样苦熬。
“我也要清扫藏书楼么?”秋然问。
“不用,”直讲仍然弯着腰,嘴角流露笑意,“两院院长都开口了,谁还敢为难你?方野本要被赶走的,是驭灵殿院长多提了一句,才改为罚扫。你不知道,他是以前直讲捡回来的孤儿,那个直讲死了,若是被赶走,他又得与乞丐和垃圾堆混迹了。
“不过,招惹了齐嘉那帮人,以后的日子比做乞丐好不到哪去。那些人譬如疯狗,谁碰了都会头疼。”
秋然看着直讲故意投来的狡黠眼神,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可少年毫不在意,他的征程是杀死那个九州之巅的男人。
“那你回去吧。”直讲笑,少年似乎不愿意搭理自己,他识趣地结束了交谈。
秋然不说话,走出了阴郁压抑的房间。
他踏出阁楼前的长廊,落日橙红色的光束从他的脚尖爬上了面颊。一瞬间他眯起眼睛,习惯着照满全身的夕阳。
他睁开眼,忽然看见了奔跑而来的女孩。
她不再是蹦蹦跳跳的脚步了,女孩从遥远的地方跑来,匆匆忙忙,像是在拼命寻找着什么。
可她忽地又停住了,隔着十数步的距离和少年对望着。
那一刹那秋然觉得女孩仿佛凝滞了,她背对着遥远天际的巨大落日,默不作声。
少年不习惯女孩这样的安静,他想要走过去,忽然女孩跑向了他。她在夕阳里像小鹿一样奔跑过来,任由轻风吹起她的衣角,和跳动的发线。
夏未末朝着背对阴影的少年奔跑,她看见了他嘴角的红色伤痕,她在心里责怪自己。她想自己真是太任性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缠着这个不知归处的少年。她想原来你是这么的悲伤和无助,她想原来你一个人面对着无数的黑暗和寒冷。
她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看着少年的落寞而无能为力,她以往的活泼和开朗都变成了沉默寡言。
于是她疯了一样地寻找这个少年,时间追不上她的脚步,却也填不上她心里的担忧。她以前总觉得这个地方太小了,哪里她都去过,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可忽然她又觉得这个地方太大了,她跑过无数的角落却找不到一个人。
秋然,她在心里呼喊,朝着这个一直在寻找的少年一点点靠近,我不再把你弄丢了。
“我……”少年看着奔跑而来的女孩,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女孩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慢慢显露,直到填满她整个目光,那一瞬间女孩跑到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停下脚步,她撞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秋然觉得整个世界静止了。
身边的喧闹和嘈杂消失了,川流不息的人群消失了,遥远天际的落日消失了。整个天地都变得黑暗,只有一束光照着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本想说我没事了,可这样的话停在了嘴边,他想自己真的没事了么?他想要把自己的心埋在冰川下的黑暗之中,让自己冷漠的目光凝视仇人的眼睛。他准备好了做惊涛骇浪中任由冰冷海潮拍打的礁石,可女孩忽然抱住了他,这拥抱忽如其来,难以预料。
他一瞬间发现礁石边还有温暖的水流。
他想起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被人拥抱,父亲母亲总是用手臂揽着他的肩膀,给他支持和鼓励。这样的拥抱让他感觉陌生又向往,他的话再说不出口了,他轻轻地把双手搭在女孩背后。
“小屁孩儿,”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在他的耳边仿佛轻柔的和风,他从未听过女孩这样的语气,“不要难过。”
嗯,他在心里想。
这一瞬间仿佛永恒,后来数十年的时光有如划过天际的流星,许多年后,秋然无数次回想起这个拥抱,把这个瞬间当做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那时的他坐在屋顶上看着月儿,感觉那种难以忘怀的温暖仍然没有消散,女孩一直抱在他的怀里。
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