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静静地站在众人的最前方,大雨瓢泼,像是戏台上疾行的鼓点,簌簌地打在他的脚尖前。
雨点在石板上碎裂,四散溅开,落在他的布鞋上。
湿意在他的脚趾上浸润开来,他却浑然不觉。他抬头望着檐顶的男人,透过折伞的边缘看见他纵身跳下了高阁。
那一瞬间电光闪动,昏暗的天穹被整个照亮。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阁楼最高处的地方,期待着惊人的情形发生。可光影一闪而过,鱼尾铜瓦没有任何变化。男人在闪光中下落,像是雨点中的燕子,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此时隆隆的雷声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秋然感觉折伞颤动了一下,明白握着伞柄的宁司业一定是太过紧张了。鱼尾铜瓦从上到下的布置都安排妥当了,可一次雷鸣过后,却没有任何异动,他想司业可能开始动摇了吧。。
敬可青收了腿上的劲力,走向汇集的人群,没有人看他,所有人都望着天空。
他看到了人群最前方伞底的那个男孩,知道他是这场关注的焦点。此时的他,还没有想到这个男孩会是自己多年后誓死效忠的人,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封沁百年难见的少年才俊,在男孩的功绩前会黯淡无光。
当他走进了人群之后,终于难言的沉默被打破了。
“呵呵!”马博士冷笑,笑容里带着三分薄凉、三分讥讽和四分漫不经心,他瞥着一旁伞底的两人,“引雷?简直是笑话,电闪雷鸣已过,宁司业可还有话说?”
“你……”宁司业皱起了眉头,侧目望着高昂着头的老人。
“我?我怎么了?事情已明,宁司业可要允诺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以后就是老夫的仆人了,任我驱使,终身为奴!”
两人的对话在大雨中传了开来,直讲明白老人是故意为之的,拔高了声音让更多的人听见。
“竟然是要引雷?”后来的学生不明所以,只顾跟着一起看热闹,还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听说还有赌约……”
一时间广场上声音四起,纷乱的话语遮掩了大雨淙鸣。
有几个人不再等了,猛地奔跑起来,从人群中冲进阁楼廊下,抖落一身雨水。
“闹剧到此为止了!”马博士挥了挥袍袖,负手而立,“笑话!”
国主侄子和附近的几个人一齐大笑,嘲弄着抢了他风头的男孩。
两个直讲和宁司业眉头紧皱,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期望和信心落空了,只有一地雨水横流。
宁司业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想要安慰身边的男孩。他喜欢男孩的倔强和自信,不想他太过受挫。
可他没有看见落魄的神情,面容精致的男孩昂头望着天空,眼神坚定得像是惊涛巨浪里泰然不动的礁石。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太过腐朽了,以往的骄傲和信心都被岁月磨平了。他紧紧握住了折伞,顺着男孩的目光一齐望着天空。
浓云遮住了一整片天空,天灰灰,像是一层重染的幕布。无数雨点从天穹落下,砸在折伞上簌簌作响。
马博士的大笑声在耳边响起,渐渐减弱,他知道那是老人走向了回廊。忽然天空中一道极亮的闪光从云端刺了下来,“喀嚓”一声,仿佛是一个无形的巨人挥舞着一只无形的巨斧,猛地劈砍在天际,把天幕劈出一道耀眼的缺口。
这一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奔跑的学生站住了,议论的直讲站住了,走向回廊的老人站住了……他们抬头望着天空,看见闪亮的雷霆在电光火石间刺下,无可避免地劈在了牵机阁的檐角。
火花在檐角顶端四散开来,分落如雨,又湮灭在真正的雨点里。光流在鱼尾铜瓦上显露出来,以极恐怖的速度蔓延过铁线,顺着细如蚕丝的铁线一闪而过,隐没在地下。
此时隆隆的雷声传了过来,仿佛巨斧和天幕的金铁交击声。
他们在雷雨中怔住了,失了心神的学生摔坐在雨地上,想看热闹的少年张大了嘴巴。
老人瞪大了眼睛,觉得心口有如雷击,他紧紧按着胸口,却挡不住那莫名的情绪。震惊、恼怒、羞愧、悔恨、怨憎,五味杂陈的情绪冲了上来,他难以自抑,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宁司业再也拿不住纸伞了,油纸伞在风雨中下坠。秋然忽地伸手接住,举起来,遮在瞳孔巨震、用炽热眼神盯着自己的司业头顶。
“天才!”他双手颤颤巍巍,惊奇地扶着秋然的双臂,“天才啊!”
整个封沁阁一瞬间沸腾了,几处楼阁上爆发了呼喊声,像是巨浪一样传到了牵机阁前的广场上,隐没在雨声里。
人群一瞬间拥挤过来,狂热的目光汇聚在男孩的身上,这时好奇消失了、嫉妒消失了、艳羡消失了,只有狂热,狂热和倾慕。
他们觉得这简直是神作!
没人有心思去看吐血倒地的老人,他被几人抬进了楼阁。狂热的人们围住了秋然,宁司业被挤压、被推搡,几个直讲大声制止,可收效甚微。他们也被人群冲开了,像是海浪中的孤舟。
“够了!”宁司业实在忍受不了了,高举右手咆哮。
班牙院的学生们一瞬间静了下来,司业的威严终于压过了他们对偶像的向往。蓝色衣襟的少男少女们站在雨中,眼睛却仍望着最中心的男孩。
“不用上课的么?”宁司业用力地挥手,“全都回去!回去!”
司业和直讲连推带轰,终于把汇集的人群驱散开来了。宁司业接过秋然手上的折伞,手臂环上了男孩的肩膀,躬着身子、满面笑容地把男孩带回了教舍。
考生们全都跪坐在原本的条案前,却安静不下来了,交头接耳地讨论着看到的神迹。
直讲无奈中混着还未消散的震惊,不由得想要扶额。考生嘈杂,司业和男孩在教舍一角旁若无人地交谈,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年轻的直讲看着满脸堆笑的宁司业和脸色平淡的男孩,知道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收其为徒的机会的。
可马博士气郁吐血,被送去了千青处医治,宁司业再不管,班牙院的入院试也许今年就一个人通过了。
他硬着头皮上前,提醒着弯腰含笑的男人。
宁司业的关心和夸奖终于被止住了,他欣赏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示意他稍作等待。
他整了整衣襟,走到了教舍的最前方,又成为了端庄肃穆的威严讲师:“今日入院试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先贤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相信今日必不只有秋然一个天纵奇才,班牙院的辉煌一定将会是你们塑造的!
“第二轮的结果马上公布,不过,”他简直太过兴奋了,“很显然的是,今年入院试的首榜首名已经诞生了。”
他转脸看着身侧的男孩,笑意满满,顺着话语要把心里的想法凿实:“虽然马博士不在,但依照约定,秋然从今天开始便是我宁某人的学……”
“慢!”声音像是一道雷霆在他的耳际炸开。
整个教舍的人都被这话语惊住了,考生、直讲、司业一齐看向了教舍房门,看向这个淡然中带着不可忤逆的声音来源。
女人一身华服,却未施粉黛、未配钗饰,她施施然地走进了教舍,走进所有人的目光里。
雷声响起,考生们却被女人的美丽吸引了,她长发披肩,纯色的华服彰显着她的简约和宁静。少年们怔怔地望着她,希望这一瞬间可以永远凝固。
“院长!”直讲打破了少年考生的想法,忙不迭地躬身施礼,直至衣袖触地也不敢抬头。宁司业眼角抽搐了一下,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念想化作了泡影,他也躬身施礼,“院长!”
女人挥手:“不必多礼。宁司业还是叫我程博士更顺耳些。”
“院长天纵奇才,以前同为讲师,自然是以博士称呼。如今是万万不敢的。”宁司业听了女人的话,正要抬起的头复又低了下去,腰弯得更低了。
程似锦是封沁阁千百年来唯二的女院长之一,也是少有的非云叶族人而担任院长。
有的人说程似锦是借了驭灵殿院长的东风,不然怎么可能一介女流成为了院长,若不是云叶桐开了先例,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出任。有的人说程博士美貌虽不及冠绝天下的驭灵殿院长,但她出任院长的难度可是大过云叶桐的,毕竟她非云叶族人,也没有嫁入云叶一族。
风言风语甚至传过程博士不喜男人,所以一生孤独。
但无论是谁,只要是封沁的讲师,都会对其精湛的技艺和果决的性格赞叹不已。她全心钻研,貌美心善,以傲人的实力赢得了整个封沁阁的尊重和支持。
“没有别的事,”女人的声音柔柔的,却掷地有声,“想看看制造的人。”
宁司业一瞬间明白了她的话,他从院长进门的一刻就担心着这件事,明白自己还是守不住这难得的天才。
“是他。”宁司业无可奈何,只好把秋然揽到了女人面前。秋然叉手施礼,“院长。”
“好,”程似锦望着眼前的男孩,目光也柔和了不少,“你跟我走,以后你是我的学生。”
女人的话在教舍里炸了开来,考生们没想到连宁司业都如此恭敬的院长只为秋然而来。两个直讲更是如五雷轰顶,他们在封沁已有多年了,可程院长从未收过学生,甚至连讲课都没有过几次。
他们觉得今天是他们入院来最难忘的一天了。
“走吧。”女人转身。
秋然看了眼身旁的司业,他虽然一直没有答应要做他的学生,可这个时候总不好飘飘然离去。宁司业对上了男孩的目光,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可他只苦笑了一下。他万不敢和院长抢人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是院长来抢学生。
他忽地又想马博士还是不吐血好了,那样依约他就要挡着所有来抢秋然的人,至少还有一丝丝机会。
他笑得更苦了,朝着男孩摆了摆手。
秋然只好跟上了女人的脚步,在众人艳羡、嫉妒、崇拜的目光里走出教舍。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廊,滂沱大雨渐小了,却仍打湿了一半廊道。
他们沿着干燥的一半廊道前行,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响。
女人在楼道口转身,踏上了一阶又一阶的实木阶梯。秋然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这个女人没来由得无比孤独。
她曳地长裙搭在原木楼梯上,一步一步,走得忧郁又沉稳。脚踩木梯的“咚咚”声打破了楼梯间的静寂。
他们走过了数层楼梯,终于在一扇镂空雕花的木门前停了下来,秋然知道这一定是牵机阁最高的一层了。这一层独与其他楼层不同,楼梯尽头横亘着一条走道,巨大的雕花木门连接着梓木墙遮住了一整层楼。
秋然感觉打开木门会洞开一整个世界。
忽然他又被走道尽头窗台上的盆景吸引了,古朴的紫砂盆摆在窗沿上,雨簌簌落下,却没打湿含苞的花朵。
他莫名觉得花朵似曾相识,可总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女人一直背对着男孩,她在开门前的一瞬间也望向了不远处的花朵,余光里看见了男孩疑惑的目光。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静静绽放:
“青璃夏,一种开在冬天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