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站在众人惊雷一般的目光中,站在雷霆的隆隆余音里,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引……引雷?”宁司业简直要疯了。
“胡说八道!胡闹!”老人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跳起,瞪大了眼睛呵斥着男孩,“胡闹!胡闹!胡闹!”
教舍里短瞬的静寂和沉默被两人的话语打破了,少男少女不由得交头接耳,传递着自己的震惊和怀疑。直讲想要触碰司业手中的物件,可颤抖的手怎么也伸不过去。
引雷,他不敢相信。
“是的,司业,”秋然解释着,“雷霆造成的伤害太过剧烈了,我以前看过《开物拾遗》,据书上记载,单前朝五百二十一年间,雷霆引起的火灾多达一千零一次,伤人两千三百三十三位。其中最过惨烈的是前朝未央宫的一处别院,因为雷霆失火久久不灭,燎天的火焰三月不息,一年后仍有余烟。这鱼尾铜瓦可以引雷,把雷霆之威引入地下。
“我也是雷声传来时偶然想到的,想到了认识的人,接受她们的帮助却没回馈什么。”
“不错,”宁司业强忍着震怖,又不由得为男孩的博闻强识而赞赏,回应着他的话,“《开物拾遗》我也曾读过,只是这些细节却没记下来。关于未央宫那次火灾也心有戚戚,火势凶猛,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别院周围的建筑全部拆毁才止住了大火蔓延,其中也包括了封沁阁用了十年时间修建的金嗣殿。”
教舍里的考生静了下来,认真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带来了一丝凉意。
“这东西真的可以避雷?”宁司业把铜瓦拿近眼前,不停翻动着。
“可以的。”男孩淡淡地回答。
“胡闹!”马博士狠狠地把戒尺摔在了条案上,伴随着一声巨响又崩起,险些砸到面前的少年,“雷乃神罚!天地不仁,这是对有罪之人的惩戒,避开?引雷?你妖言惑众!”
“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如何试?你是要让整个班牙院的人都陪着你胡闹!”老人简直要跳起来了,胡须都在不停颤动,“老夫六十余年见闻,从未听过有如此荒诞不经的想法!”
“只需找个高楼,把鱼尾铜瓦置于檐顶,自然可以引雷。”似乎映衬着男孩的言语,又一次雷鸣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胡闹!胡闹!”
整个房舍里都充斥着老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考生们都被怒火中烧的讲师吓住了,静静的不敢说话。
“不妨一试。”
老人猛地转脸看着一旁的宁司业,嘴角颤抖着,不敢相信端稳持重的男人也陪着男孩一起胡闹。少男少女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教舍最前方的司业先生,他们已经没法思考了,只好等待着讲师的安排。
“我也不敢相信这样小小的东西可以引雷,”宁司业解释着,“可我在班牙院任司业这么多年,为封沁阁、为朝廷设计制造了无数物件和楼阁,都没有秋然一两个时辰里的创造惊人。想想几十年真的很是遗憾,先贤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想今天若是印证了这样东西的威力,也许我也可以为之去死了。”
两个直讲抿着嘴唇,他们的阅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的判断了。
“好!好!”马博士狠狠地咬着牙,把带着怒意的话语咆哮出来,他唾沫横飞,溅在身前的少年身上,“你要陪着他胡闹,好!老夫今天也豁出去了,我就要你们知道知道,做人没有敬畏,必受天谴!”
“马博士不用这么愤怒,只是替学生试验成品的效果,何必这样积郁。”宁司业宽慰着老人,他话里已经把秋然当做了他的学生,“长夜将尽,马博士,这是族里的箴言,我们才是终结长夜的人。”
“长夜将尽,没有神明,长夜如何能尽?”老人与宁司业对峙着,“云叶一族传承千年,未有今日如此之怪谈!”
“那马博士可愿陪我一试?”
“哼哼!我自然要看着你们如何把这场闹剧收场!”老人挥舞着袍袖,“今日,若此物可引雷,我辞去封沁阁教职!”
“马博士,不用如此……”年轻的直讲上前劝慰,却被老人止住了,“若此物哗众取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便要给我做仆役,一生不得自由!”
“好!”宁司业也不管最后一排男孩的回复,直接应承了下来,“不仅如此,如果此物不成,我也辞去司业之位。但如果可成,这个男孩便是我的学生,马博士请为我挡住其他争抢的老师可好?”
“呵!”老人拂袖,把双手叠放在身后。
他们一齐看向最后一排的男孩,宁司业轻声询问:“秋然,你也听到了,你可愿依约一试?”
所有人又把目光聚在了他的身上,似乎无数的雷霆都不如男孩一人惊艳。
“可以。”秋然回答着。
“好!”宁司业拍掌,转脸看着一旁的年轻直讲,“去追云轩请人过来,这样的天气,只有他们有本事把铜瓦放上去!”
“唯!”直讲应承着,转身跑出教舍,也不去找蓑衣斗笠,独自冲进了滂沱的雨幕中。
雨势更急了,化作千万个水点砸在了地上。屋檐的雨积成许多水柱落下,在外面形成宽阔的雨帘。满眼望去是云雨中的无数亭台楼阁,让人心生阴郁。
雷声像是巨鼓不断锤击,敲打在教舍师生的心口上。有的考生望向窗外,终于看见了奔跑回来的直讲。
他满身雨水地冲进廊下,把发上不停滴落的水珠甩开。直讲帮着一旁的男人解下蓑衣,放在了红漆的廊柱旁边。
“司业,追云轩的人请来了,”直讲带着男人走进教舍,对着司业行礼,“这是追云轩新晋的直讲,敬可青。”
“宁司业,”男人也行礼,“一直听闻司业品行如炬,照亮学子前行之路,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心往!”
宁司业笑笑,不阻止男人问候一般的溜须。
“敬直讲年少有为,可说是我进入封沁以来见过最年轻的直讲了,”他同样展示着善意,“看来追云轩也是对你青睐有加啊!”
“虚与委蛇!”马博士甩了甩袖子。
“哈哈!宁司业过誉了,”两人没有被老人的话语影响,接着交谈着,“恩师听闻班牙院入院试有惊才绝艳之人、惊才绝艳之作品,恰好需要我院协助,便立刻让我跟了来。恩师说封沁六院互为依托,合该是鼎力支持的。”
“好!我先谢过!”宁司业笑着说,“不过此次有一定风险,不知我院直讲可有言明?”
“我已知晓大概,听闻时恩师与我都心生惊诧,可转念也明白铸造之术非我院所擅,其中机杼应该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不过有此惊天之举,我院也与有荣焉。至于宁司业所言风险之事,追云轩的武术博大精深,我不才学了些皮毛,跑跑腿是没问题的!”
“好!”宁司业拍掌。
“这么多废话!”老人皱着眉头,目光从最后一排那个一脸淡然的男孩身上略过,“赶紧试验,也好让你们断了念想!”
“我见闻短浅,只是仍有一点好奇,若贵院所制器物真的可以引雷,那楼阁起火怎么办?”
“那倒无妨,依制物者所说,所引雷霆可导入地下……”宁司业出言解释着,却被一旁的老人打断了,“引什么雷!让你来是为了证明不能引雷!自然不会起火!”
他实在是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了:“就在牵机阁上试,如果生出意外,我以全副身家担此责任!”
“既然话说到这了,就不浪费时间了。”宁司业把手上的鱼尾铜瓦递给追云轩的男人,“请敬直讲把这个物件放在牵机阁最高的檐角上。”
几个讲师一齐走出教舍,考生们也十分好奇,拥挤着走出房间,在长廊里散开来等着。
“不必了,”敬可青止住了他人递来的蓑衣,“这次要疾如风,快似雷,蓑衣会拖慢我的速度。”
众人走进了暴雨之中,抬头望着楼阁的最高处。几个讲师撑着素朴的油纸伞,考生们也跟了出去。没人在意凌乱湿润的雨水,他们的衣襟和发线一瞬间都被打湿了,贴在了身上。
他们一齐看着敬可青向前几步,身影在雨幕里渐渐模糊起来。考生们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男人猛地跃起,如大鹰一样刺天而出。
他顶着数百数千个雨滴腾跃,忽地踩上了二层外延伸出的淡红瓦片。那一瞬间他屈膝下蹲,把贯注在腿上的全部力道用尽,似一道利箭一样射向天空。
聚集起来的十数个人抬头望着,有的少年更是赞叹起来,艳羡这样的轻巧身姿。
秋然站在他们的最前面,站在宁司业的身旁,看着这样的步法心中一凛,这样的瞬身之法他很熟悉,曾经有两个人在他眼前施展过,他的父亲和他的舅舅。
男人的身形在大雨里更加模糊了,背影看着像宽阔的箭杆。他一瞬间把右手探出,抓住了更高一层的檐角。他借力而起,如轻灵的豹子一样跃上了第三层的房檐瓦片上。
他一层层地腾跃,像是急速的松鼠冲上高耸的乔木。
牵机阁里的学生都被外面的情境吸引了,许多蓝色衣襟的少年凑起了热闹,也跑到雨幕中望着手拿鱼尾铜瓦的男人。
牵机阁前的小广场上汇聚了无数身影,折伞和蓑衣夹杂在不惧雨水的师生中。
男人终于在几个呼吸间冲到了最高处,满眼望去都是开阔的景色。他独自一人,在雷雨中蹲在了高阁檐角。
远处的楼阁里也汇集了其他学院的师生们,每一层的回廊里都堆满了好奇的人群。碎星阁露台边是墨色衣襟的学子,那是文宇楼的主要教舍。千青处高楼里的学生倚着实木的栏杆,他们衣襟是白色的,与衣服相连,是全身纯白的医者。
整个封沁阁都被这里吸引着。
男人不再眺望了,他明白这场无数人眺望关注的焦点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鱼尾铜瓦。
他把瓦片放在了檐角,天上的雷声隆隆,雨水打在手上带着些微凉意。
他纵身一跃,跳下刺天的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