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动挥舞火把的右臂渐渐发酸,手心感觉有汗沁了出来,但他不敢停下,火把像是巨盾,似乎能把所有的危险都挡住。
他想往后退,可是人群仿佛石墙。他看着惊慌的汉子们,认识他们这些年,第一次觉得他们这么陌生,陌生到让他以为坚强勇猛的男人都是前世的梦。
火光暗淡下来了。都要死在这里了吧,他想。
眼前的灰狼像是抓住了时机,猛地扑起,汉子们想要嘶喊,灰背绿刃的刀子终于要插到他们身上。
他们看着月光下的灰影,当做生命里的最后一眼。
忽然他们听到一声哀嚎,灰狼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拍打,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躺倒在他们身前。
是箭!无声的箭!
王动认了出来,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人们看见其余的灰狼迅疾地调转身子,他们抬头去望,远处的巨石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把羽箭搭在弓上,泰然指着凶恶的狼群。
一瞬间他们仿佛觉得看见了神祇!
江前搭上了第二支沉风箭,百榆木制的长弓握在手里,让他找到了数年征伐的感觉。狼群不出意外地向他扑来,如同金戈铁马汇成的潮水。他拉弦射出,箭杆贯穿了奔在最前面的灰狼。
凄厉的哀嚎像是从地狱传来。
江前居高临下再次张弓,把柔韧的弦拉到耳际。弓箭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无一丝错落,他松指,射出第三支箭。
利箭狠狠地射入了灰狼的脊背,把它射出狼群,掉队的巨狼像是落马的重甲武士,再难入阵。
凄清的林子里又是一声哀嚎。
惨叫声仿佛把人们从死亡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他们心中绷紧的弦忽地弹了一下。
“跑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拥挤如铁桶的的人群似流水泻地,一瞬间四散开来。
“别动!”王守义简直恼怒到了极致,混乱会成为他们的弱点,“别跑!都回来!”
可是流水泻地再难收回,没有人回应。他心寒了下去,跑出不远的狼群如洪水分流,转向他们扑了过来。
王守义紧握着铁叉,坚定地迎着袭来的狼群。可是数只狼忽地分开来,他明白了,懦弱的猎物四散奔逃,它们怎么会只盯着一人。
刘巨疯了般地狂奔,死神在他身后追逐,他的心里发冷。逃!他告诉自己,逃!不顾一切地逃!他简直快要被逼疯了,撕咬,啃噬,白骨,鲜血,所有的情境在他的脑海里震荡。他要抓住每一刻的机会奔逃,像是落水的人抓着稻草。
忽地他踉跄一下,摔在了地上。
什么?他惊慌地回头去看,兔子,是他猎到的小兔。
他一瞬间委屈到了极点,突然想哭出来,想喊阿娘,却看见眼前巨狼腾跃起来,利齿在月光下仿若刀剑。他往后挣扎,却觉得力气全都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
忽然一声嘶号,他的鼻尖像是有腥臭的毛发略过。他睁开了眼睛,发现灰狼在他身侧摔落,羽箭穿透了它的胸腹,把它钉在了地上。凶猛的恶狼抖动一下,再没了声音。
“知道野猪的獠牙什么样么?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以免你当成鹿角!”望着远处巨石上的江前,再次搭箭,再不回顾,刘巨想起傍晚的话,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不远处的王动看着人群如落荒逃窜的野狗,握着火把的手不自觉地发力,像是要把枯木捏碎。
阿爷举着铁叉冲向灰狼,忽然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能做什么呢?他跑了起来,阿爷说野狼怕火,他要将火把燃在父亲身前,烧死它们!
他踩着青草猛地冲了过去。野草疯长,穿过这一片就能和阿爷并肩作战,他的勇气也像野草一样。
没有什么会再让他害怕!
“啊!”他忽地摔在了地上,所有的愤懑勇气瞬间憋进了胸腹。他踩进了兽夹,小腿像是有巨斧劈在肉上,手中的火把坠落,炽热的火焰滚过他的手背。
他不禁想哭喊,可忽然看见阿爷回望了自己一眼。
那一瞬间阿爷身前的灰狼扑了上去,咬上他的手臂。他却没倒下,猛地将手中的铁叉扬起,狠狠地扎在野狼的身上,铁叉贯穿了狼背。阿爷不顾一切地回转,向自己狂奔。
他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两只狼,有一只冲自己跃了过来!
他觉得身上的血凝固住了,小腿和手背钻心的痛在这时仿佛猫挠。他要死了,痛又算什么呢?
巨狼的利齿扑面而来,似乎要咬在脸上。
可那一刻,灰狼如遭巨锤轰击,再没靠近他一寸,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拍在了地上。
王守义终于冲到了孩子身前,看着他身边插着羽箭的狼尸,回望过去,那个男人似乎凝视着这里,眼神坚定。
他看着王动小腿上的兽夹和手背的烧伤,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落地的火把还在燃着火苗,他不敢去想,如果不是几日的大雨打湿了落叶,也许他身前这个男孩正在被烈焰焚烧。
他拉下仍然咬着左臂的狼尸,不顾流出的鲜血,全力地去掰男孩小腿上的兽夹,像是要打开自己无尽的悔恨。
巨石上的江前再次射出一箭,看着远处四散的村民,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他本想把狼群引来,却被惊慌的人们扰乱。他知道是自己疏忽了,以往跟在他身边的都是悍不畏死的将士,永远不会溃逃。
他只好一箭一箭,把要靠近村民的灰狼悉数射死。
几个呼吸间,他的箭袋几乎空了。他不会点数,他知道的,他的箭囊里还有两支箭。已经有八只狼在他的箭下丧命。
他看着远处缠上村民的两匹灰狼,忽地心中一凛,还一只!
正在向他狂奔的一只!
它比其他的野狼显得高大,一线月光照着它面额上凌乱的伤疤,彰显着它狼王的身份。狼王在无数的厮杀角斗中诞生,愤怒的灰狼仰天长吼,迅猛的身形却没有一丝停滞,仿佛吹响胜利的号角。
它纵身一跃,像秃鹫一样扑向它的猎物。
江前手中的沉风箭已经来不及搭上了,危险近在眼前。扑面而来的利齿与血喉,让他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惊恐,这是死亡的气息。
一瞬间他全力后仰,努力避开狼吻的攻击。
尖爪贴着他的胸腹划过,让他忽然很怀念那件精钢所铸的战甲。他后弯的腰背像是弓体,腥与血的浑浊笼罩着他。
他避过了!
多年的血战让他与惊险擦身而过,他甚至看得到利爪上的黑泥与血丝。一瞬间他不再犹疑,右手的利箭忽地向上一刺,他没机会射出这一箭,却把锐利的箭镞扎进凌空的狼腹中。
忽然手背落下点点温热,浓浓的腥味窜进鼻孔,那是狼血。
同时他也失去了控制身形的时机。
“砰”的一声,狼王重重地摔在地上,掩盖了他倒在巨石上的声音。
狼王再也不能对月长嗥了。
远处的两只灰狼仰头尖号,似乎是对狼王死去的哀悼。号叫停了,它们夹着尾巴远远逃开。狼王和同伴都死了,它们没有继续厮杀的必要了。
江前躺在巨石上,偏头看着晦暗的丛林和慌乱的人群,危机已解,他忽地有些想笑。
他想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这么用箭。他想,帝都那些称他为“暗夜之箭”的人,若是知道他这样用箭,一定会编成话本、排成戏来揶揄他。他想,以往都是在千军万马中挞伐,跟着不顾生死、打起仗来牲口一样的朋友们厮杀。想世事难料。
现在他第一次这样用箭,他们却都不在身边了。
王守义把腿上的布衣撕开,扯下来给王动包住小腿上兽夹扎出的伤口。他再撕一块,裹住小臂上的伤口,用嘴咬住打了个结。
汉子们还在惊慌中不知所措,散落的几只火把渐渐熄灭。
江前不再看了,以往的战场惨烈无数倍。他转头看着天空,觉得身底的石头又凉又坚硬,确实不如摇晃的躺椅舒服。繁茂的树叶把白纱一样的月光切碎,洒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光一点点暗了下来,似乎有乌云遮住了月儿。他看着夜色慢慢漆黑,想着如果在战场上,这个时候一定是斥候难得的时机。身经百战的将军在这时都会警觉起来的,黑暗代表着未知与危险。
危险!
他忽然全身炸起了麻皮,冰冷的潮水涌进他的心里。他感觉有未知又极度危险的东西在靠近。
他坐了起来,发现无尽的黑暗压了下来,离他最近的王动父子只能隐隐看到轮廓,耳中能听到的是远处断续的哀嚎声,那是被狼袭击后的村民。
可是还有什么呢?
仿佛有一束繁密的黑纱遮在眼睛上。
他站了起来,将最后一支沉风箭搭在弓上,把弦拉到半满。他闭上双眼,黑暗笼罩前山林间的每一点细节都刻在他脑海里,他仔细听着周围每一丝声音。
王动觉得小腿有刀在割,刀刃来来回回只在那一小块的地方划。手背火辣辣得像是无数蚂蚁噬咬。他难以控制地想要哭喊,却全都忍在了心里。
林子忽然昏暗起来了,身前的阿爷也变得模糊,只看得到坚毅的脸廓和厚实的臂膀。
他不由得望向那个巨石,那里会站着他心中神明一样的人。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江前似乎拉开他的弓箭放在身前,他忽地什么都不觉得怕了。
“吼!”
暴烈的吼声让他的想法凝固起来,声音仿佛雨夜的雷,却不是从天际,而是从身前传出。他瞬间觉得自己像一张又空又大的鼓,吼声如重锤一样砸在身上。
他紧紧地按着胸口,生怕它突然炸开。
阿爷面色忽然凝重起来,难得地紧紧贴着他,右手抚着他的脑袋,让他觉得略微有些安心。
可他还是看到了阿爷颤抖的嘴唇:“马……马熊!”
他呆住了,忽地想起以前阿姐唱过的歌谣:“小兔像孩子,花鹿似女人。野猪围起来,熊罴没命在!”
这是乡间猎人们传唱的歌谣,教给孩子们听的,其中暗藏着无数的经验和危险。这几句是说每种猎物的的危险程度,野兔像是小孩,跑跑跳跳的,麋鹿像是女孩,美丽又有棱角,几个人设下陷阱,可以把野猪围杀。
可是熊罴呢,那可是像小山一样的怪物,是能搏虎的啊!
他以前以为这是哄孩子的,可阿爷放在他头上的手不停地抖,让他明白如果阿爷都这样颤栗,还有谁会不害怕呢?
他感觉有一座小山横亘在身前。
他忽然看向了江前,前哥你会怕么?他想。
影影绰绰中,江前似乎放下了弓箭,是放弃了么?他看着江前像是解下了箭囊,模糊中如同大鹰一样张开双臂,任由手中的弓与箭落下。
忽然身影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