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前纵身跃下半树高的巨石,如飞雀一样落在满是草叶的地上,像是踩着柔软的云。
他并不停留,如箭一样奔驰出去,短暂停下的风像是又被他带了起来,衣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封沁阁的“落云步”被他用得炉火纯青,瞬身的速度似乎快过心跳。
衣角的急振声在他耳朵里低沉下去,他仔细分辨着广阔山林里的每一点声音,就像之前他持箭站立时的沉着冷静。那时他警觉地寻觅着身边的危险,半月的弦被他拉满,搭在耳边的指背紧绷着,他像凝视羚羊的猎豹一样等待。
可那震彻山林的巨吼让他犹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遇见了莫大的机遇。逃跑的巨狼,蔽月的黑云,莫名的惊悚,一切的一切在他心中重复。
他忽地想豪赌一次,用他的勇气与生命赌一次。
他松开弓弦,把背上的牛皮箭囊取下,握在两只手上。他像雄鹰一样展开双臂,弓与箭从他手中落下。他在那一刻跳跃下去,冲向十数丈外的马熊,不惧生死。
奔驰中夏末夜间的凉气钻进鼻息,他离马熊越来越近了。
如雷的熊吼开始低沉,可马熊忽然人立了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急速靠近的江前。他知道马熊一定是人立起来了,他一直闭着双眼,所有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包括马熊忽然拔高的巨吼源头。
江前心中忽地一喜,远处弓与箭落地的声音传来,他已经冲到了马熊身前。他左手猛地撑在地上,把迅猛的冲劲和迸发的力量汇聚在右脚,仿如重锤一样踏在马熊胸口,想要把它踢起。
江前不禁想笑,想事情如此顺利。可他心中忽地一滞,如同马熊喉间被他打断的低吼。
他的右脚仿佛踏进了海浪,马熊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腾空,甚至没有一点倒退。右脚踝传来的痛楚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误判,马熊如山一般沉重。
误判带来的是生死一线的危机,江前猛地收脚回身,忽然一记凌厉的破空声在他鼻尖闪过。
那是巨熊挥舞的掌风!
他心中猛地一抽,知道自己差点与死神撞个满怀。江前心念急转,猛地矮身,抽出藏在腿上革囊里的刀匕。
宿铁所铸的匕首“疾墨”被他贴身绑在右腿一侧,藏在劲装缝隙之中。他反持匕首,菱状双刃、形制尖长的利器被他紧握,缠在手执上的罗布麻绳吸掉他手心的细汗,尾部的圆铁让匕首不会轻易走脱。
这是独一无二的袭杀利器!
忽地他蹬地扑出,如鹊一样欺近马熊。他把左手伸出,探在熊的肚心上,柔软的触感传来时,他如旋风一样绕熊奔跑。
马熊想要抓住这个弱小的猎物,却跟不上他一瞬。
江前呼吸间探明马熊的身形,约一丈高的人熊仿佛还是幼年。他明白自己随时可以把疾墨扎进熊的心口,如同可以在巨石上纵箭射出。可他脑中百转千回,想着万全之策。
他在巨熊身前站定,等待时机。
马熊似乎感受到他的存在,振臂一挥,狠狠地砸下。江前仔细听着迫近的掌风,忽地探出匕首,迎上巨熊的攻袭。掌匕相遇的瞬间,他猛地向下一划,割在马熊掌根上,他随之探出左手,反扯着熊臂。
江前借力挺出,身子忽地凌空而起,如飞雀一样跳开,轻落在马熊左后方的枯木上。
“嘎啦”一声,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江前不再迟疑,反身飞出,后背贴着青草从马熊身后略过,一瞬间他振臂一挥,划在马熊后脚跟上。
他重重摔在了地上,冲劲未停,擦着地面滑出一段距离。散乱的石子硌得他后背生痛,他祈愿着附近没有兽夹和铁叉。
忽然巨熊一声咆哮,声音如浪波一样起伏。
熊掌左腕的疼痛传入心口,它让愤怒和不甘在胸腹蓄积,然后迸发。无尽黑暗中,细风裹着巨吼传至每一个人身边。震天的呼号仿佛在汉子们的四周固住,让人心底生寒,如堕冰窟。
刚从狼群的惊吓中脱离的人们再次陷入绝境,没有人再有侥幸,死亡如退去的潮水一样再次奔腾袭来,终会将他们淹没。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逃跑了,更别说勇气。
江前却站了起来,巨吼渐至尾音,他再次冲了过去。一瞬间他踩地而起,攀上张胸呼喊的巨熊右臂,他借着腾跃的冲势把双腿前荡,带着身形绕着熊臂旋转。身体倒置的时候,他探出右臂,划在马熊的右掌上。
马熊似乎忽地收臂,江前一惊,趁臂回旋时猛地落地,脚趾和脚腕传来轻微的疼痛。他再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却终于完成了预想中的四次划割。
他急速后退,细碎的步子没有一丝凌乱。忽然他顿住了身子,腾跃而起,踏上古树延伸出的枝干。
正是这棵古树挡住他刚才的贴地滑行。
枝干被他踩得下弯回弹,他忽地借力跃出,像是飞鹰展臂投湖。马熊四肢的疼痛再次袭来,它仰天欲吼。
江前在空中半旋,双脚绕着身子画出半弧。一瞬间他收起左脚,所有的力量凝集在右脚上,猛地落下,打在马熊脑袋上。
熊吼刚破胸肺,正要从喉间喷薄而出,忽然头上一记重击。它再禁受不住,仰身倒了下去。
“轰”的一声,仿佛军营里的巨鼓摔落。掀起一阵凉风传到附近每个人的脸颊。
江前贴着倒下的熊腹一起下坠,展身躺倒在晕眩的马熊身上。他睁开双眼,惊险与奔袭让他大口喘息起来,身底巨熊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
他忽然笑了起来,想着自己明明打算隐居的,却又把命拿出来搏。背后柔柔软软又起起伏伏的巨熊如大床一样缓解着他的疲惫,他盯着夜空,树梢上的黑云慢慢散了,不再遮着皎洁的月光。
蝉鸣蛙声渐渐高了起来,所有的危险和惊颤都在淡去,时间像是又回到了先前那个闲适的傍晚。
他的呼吸逐渐平和下来,看着离他无限远的那轮柔和光洁的月。
他回想着这极短时间里的每一步,每一步他的反应、他的判断、他的行动。他觉得自己还真是惫懒起来了,确实不如以前那样警觉了,如同随时会冲出的豹子。
月光像是给了村民力量,他们窸窸窣窣的又有了动静。
群狼、马熊,江前想真是一波又一折,可别再有什么其他的了。怎么会有其他的呢?他左手在熊毛上来回抚摸,想自己真是想太多了。村民们的声响渐大,他没有转脸去看,忽然想起这片山林被他们叫做“逐龙山”。
只是江迟的村民们这么称呼,其实没有任何记载。
逐龙!江前猛地坐了起来,脑中仿佛闪过一丝光线。他透过繁密流苏树的缝隙看向远方,忽而笑了起来,缓缓地又躺了下去,笑自己太过紧张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龙呢?
龙一样的火光在江前的眼前跳动着,棉麻灯芯静静地搭在青铜边缘,后面连着半盏桐油,足够燃一整晚。
江前半躺在软塌上,右臂搭着墨青色的檀木凭几,看着跳动的火焰微微出神。简朴的土房里挤满了江迟的村民,他们簇拥着王守义,喧嚣地讨论和询问起来。房里七七八八站满了焦躁的人们,一小半妇孺被挤出了房门,只好在屋外候着。
长夜未尽,月光从薄薄的窗纸上透进来,照在江前的脸上。他听着远处的蛙鸣声渐渐地变高了,打个哈欠,发觉人们的声音终于弱了下来。
他把林子里的危机解除后,便被惊诧的村民们簇拥着回村,孩童和几个长辈环着他,青壮的汉子们把狼尸和马熊搬了回来。不明就里的村民一窝蜂地全涌了来,把王动家挤了个满满当当,争相向王守义询问情况。
江前乐得自在,找个软塌便一直躺着,饶有趣味地等。
“好了好了,”王守义终于把事情原委讲了个大概,抬起缠着白纱的左臂,示意大家安静,“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能活着回来全靠着江前。”
他一抬手,伤口又有血渗出白色的纱布。他忍着痛放下,转脸看向江前。
忽然一瞬间屋里静了下来,江前还未打完的哈欠静止了,看着满屋子的人全望向他,许久不动。
仿佛近在身边的一声蝉鸣响起,混沌初开一般的氛围被打破了。不知是谁带头,所有人一起涌向江前。
他再不能泰然若素地躺在褥子上了,只好站了起来,叉手施了一礼。他直起身子,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每个人都用狂热的目光盯着他,崇拜、敬仰、艳羡,毫不遮掩地直射在他身上。
“你真厉害!”
“英雄!你是我们的英雄!”
“多亏了你啊!”
江前依稀分辨着嘈杂声里的一两句,心想他们表达感激的方式真是太过朴素了,以往军营中的将士会一齐振臂为他的战绩欢呼。
他忽地想,等他完成了回溯计划,回到了千年之后,将会是数十亿人的英雄和救星,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
忽然一声凄厉的哭嚎在房外响起,妇人的声音像是秋雨打湿的罗燕,哭嚎中的无助和伤痛直击人的心底。
王守义走到门边,看着伏在凄清血骨上的妇人。她跪在青泥地上,抱着自己丈夫的尸体嚎啕。
他走了过去,在妇人的肩膀上轻轻拍动,以作安慰。他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几乎说不出话,这时候所有的话语都显得无力、无用、无可奈何。
他转过身,看着所有人木木地站在门边,静得如死。
他知道哭声给大家带来了悲伤,这一夜或许是他们一生中最长的一夜了,但长夜将尽,他要安排好其余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回屋里,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路,他站在房屋中间:“我们经受了许多年来最大的危机和苦难,不管怎样,我们回来了,这是运气和希望。”
屋子里窸窸窣窣地响着细微的交谈声。
江前躺回了软塌,把硬木凭几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将右臂搭了上去,用手抵着额头。
忽然他的目光透过人群的间隙,看见屋子另一端的王动,和他身前那个女孩。
女孩穿着绯色的细布衣,如墨的长发挽起,用一只淡褐色的木簪箍住,自然又清雅。她坐在藏青色的软塌上,轻轻地把菌菇汤喂给王动。
她动作轻又细,每一次都会把白瓷勺里的汤药吹凉再递过去。她眉头微蹙,却不是被房里的嘈杂影响,江前觉得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她一丝一毫,她关心着那个受伤的男孩。
女孩让人觉得温暖,却有一丝清冷。
江前忽地一怔,忽然明白了这是村民经常提到的那个无双的女孩,王动的姐姐,王寒露。每个人都对她有向往,江前终于明白了原因,帝都的那些公主们或许也没有她的美貌与气质。
“但我们很多人受了伤,或轻或重。”一个声音把他从出神中唤回。王守义父子的伤也许是最重的,但他却没说出来。
他不再说下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无奈,江迟没有人懂得医药,以往的轻伤浅病没有人在乎,可这次几乎是半个村的汉子们遭受磨难。
江前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嘴唇,对着所有人说了一句:“我懂医术。”
忽然每个人都转过来看他,欣喜又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