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前伸出右手拉起男孩的右臂,转身后反手抵在他的胸口,把他从井口提了起来,背在身上。
王动喘息不停却轻微,似乎没有了一点力气。他潮湿的布衣印在江前的青袍上,微凉的井水慢慢渗了进去,沾到了他的肩膀。他全然不顾,背着男孩缓缓地走向炊烟袅袅的村落。
橘色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带有一丝晚夏还未消散的暖意。
男孩慢慢恢复了一点精神,却委顿地伏在江前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仿佛有些困倦。
江前却明白男孩的失落和无助。几个时辰的练习,他几乎没有任何进步,每次都是毫无意外地落水,只有坚定不改。
所有人都会被失败打击到的,尤其是看不到希望的失败。
“觉得自己没有天赋?”江前直接问。
“嗯……”
“明天还继续么?”
“嗯……”男孩轻轻抬头,又放了下去,眼神微微晃动,无比落寞。
“那你觉得你诗书学得好么?”江前偏头问。
“其实也不太好,大多靠死学硬背。”王动不明所以。
“《纪子论》第二卷的开头是怎么说的?”
“夫学思有道,如毂辋。独学不思无异驾辕失马,寸步难移,君子以本为要,恣考得辩……”
“什么意思?”
“学习和思考要结合起来,就像车轮和车轴不可分割。如果只学习而不思考如同没有骏马而驾车,一步都走不了的,求取知识要以先贤为标准,也可以有广阔的想法……”《纪子论》王动已经学到了第五卷,每次何文清都会让他吟哦背诵这一篇。先生说这是学之道,学学之道,方能成学。
“你背得下来,也明白这几句的意思,那我问你,你学武时可有思考?”
王动忽地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了。他每次落水时想的都是要坚持,要不怕苦痛,却没想怎么练得更好。
他也许是太过期望江前的教导了,总是想自己去做就可以像他一样。
“没有……”
“你第一次落水后,每次都用身体硬抗对吧,全身紧绷着,想挡住我掷出的石头。”
“对啊,我想不被打下去就好了,难道不是这样么,可……”男孩忽地一惊,仿佛触到了关隘。
“你再好好想想。”江前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走过江迟的土路。
王动只好静静地思考起来,秋风吹了过来,在他的耳际缭绕,然后飘远。江前稳步走着,脚踩地面的沙土发出沙沙的声音。天地忽然有了一瞬间的静寂,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好像印证着他的猜想。
“前哥,我不应该挡的对么?我应该仔细听着声音,然后避过去。”他忽然像来了劲头,抬起头望着江前的侧脸,想得到答复。
“你明天试试不就知道了。”
“是的一定是的,前哥你那晚那么黑的情况下都能自如应付,一定是的!”男孩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宝物,困顿的精神又抖擞了起来,他笑着从江前背上落下。
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跑跳着冲进了江前的家中。江前想应该再给他几块石头的,不由得笑,走进简朴却整洁的屋子。
“里边那屋有个暖炉,你点起来,把湿衣服换下来,一会儿就烤干了。我去熬点姜汤,再拿点药膏。”江前看着男孩,说完后没等答复,转身去了一旁的药屋。
小药屋独立在外,倚靠在一侧黄土筑起的数间土房边。馥郁的药香充盈整个屋子,却不会飘进起居的地方。他半蹲在红泥小炉旁,熬制汤药。
“笃、笃、笃”轻细又缓慢的敲门声传来。他没有关门,会这样敲门的人只有一个,他站起转身。
清雅娴静的女孩站在门边,柔柔地看着他,十五六岁的年纪让她的容貌似花朵一样绽放。她左手提着盒子,右手从门边拿开,也握在了盒把上。
她轻笑,让人觉得温暖又淡淡疏远。
“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江前笑着问。
女孩是王寒露,总是给他送不同的点心。很多天之前,她父亲和弟弟都受了伤,她便经常来这里拿些草药。后来她却坚持着给江前送来一些点心,有清香的笼上牢丸,还有甜润的灯芯糕。
江前明白这是她的谢意,他告诉女孩,其实不用这么客气,村子里的人用再多他都不会介意。女孩却说,他帮着大家是情分,但她们不能收了东西却不回馈。
那一瞬间江前觉得女孩温柔又坚韧,没来由的让他想起了千年之后的一些女孩,她们想要安全感却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感,于是她们什么都要。
女孩笑:“这次不是点心,是我做的饭菜。”
“好啊,你这么贤惠呢,正好我还没吃饭。”江前帮女孩拿着食盒,带她走到一旁的屋子。
“简简单单做的。”女孩笑。
江前把食盒放在梓木桌上,棕褐色的食盒触摸着有点温热,几层叠起来,飘着淡淡的香气。
“阿姐,你也来啦。”王动掀起青色门帘,走了出来。
“只你来,不能我来么?”女孩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食盒。浓浓的香气再遮不住,渐渐飘散在几人身边。
王动也不回答,帮着把白瓷的盘子端出来,拉出木凳坐了上去,闲适得像在自己家中。
碟碗盘筷摆满了整个桌子,四四方方的木桌旁分坐了三个人。女孩应了江前的要求一起留了下来。
“这个是清蒸鳜鱼,江前你尝尝。”王寒露把餐盘前移了一点。
“嗯,好吃!”江前夹起一片鱼肉,连着成丝的葱叶和红椒,送到口中。清醇嫩鲜的鱼肉让他觉得数月的水煮青菜仿若沙石。
“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这些是什么啊?”女孩指着木桌和木凳。她们一直都是用筵和席,跪坐着吃饭成了习惯。
“阿姐,这是桌子和凳子,都是前哥做的。你不知道,有种有靠背的叫椅子,还可以摇晃的。”王动吃着嫩黄的炒鸡子,却不停下讲话。
女孩看着江前,好奇起来。
“简简单单做的,”江前学着女孩刚才说的话,“以前在帝都学了点小手艺。”
他没有详细解释,其实这些都是他做的。当他再也忍受不了这个时代的跪坐和分餐时,凭着记忆手制了一些。渐渐的,这些制式的用具在贵族间流传了起来,蔚然成风。
“不过都是一些木头,”江前嚼着一丝清凉的米饭,好奇起来,“这个饭倒是很特别,怎么做的?”
“前哥,这叫清风饭,做起来很复杂的……”王动抢着回答,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的,是清风饭,”女孩笑着解释,“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用水晶米、杨梅、冰片和牛乳几样食材就可以了,做好后放进冰块里就好。幸好村子的冰窖还余了些冰块,不然我也做不出来的。”
天渐渐暗了下去,江前把桐油灯点了起来,轻放在桌上。昏黄的亮光让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两颗星星。她用桦木长勺盛了几小碗浓汤,递到几人身前。
碧色的秋葵汤从口中流到胃里,让整个身体都温暖起来,似乎感觉不到木窗外吹来的凉风了。
“好了,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女孩帮着江前收拾好桌子,转身要走了,“你今天也是住这么?”
“嗯,阿姐。”王动点头。
“我送你回去吧。”江前轻声说。
“好。”女孩忽然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夜色愈发黑了起来,远处山林朦朦胧胧的,蝉鸣蛩声零落地传来,让柔和的世界有了些声音。清河的水流潺潺不断,映着天上无数的星光,静谧得仿佛世外的仙境。
男人女人缓缓地走在河流岸边,远处村落的房舍在夜色笼罩中亮着点点灯火。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却莫名地走了这条比较远的路。
“阿嚏。”女孩的声音也轻轻的。
“入秋了,小心受风寒。”江前解下柔软的对襟披风,递给王寒露。
她接过轻轻披在身上:“是啊,入秋了,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仲夏呢。”
“几个月了吧,以前觉得时间很长,但到了江迟,每天看书打猎,好像又过得很快。”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在这安家吧,有山,有水,有风景,还有……”
“星星!”女孩清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她手指着墨蓝色的天空,满眼都是星光,“以前都没发现江迟的夜晚这么好看。”
江前看着女孩的笑容,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如水的夜幕里漫天的星光。女孩在星光的映衬下忽然多了些可爱与灵动。
“好看么?”
“好看!”
“那你知道那些星星都是有名字的么?”
女孩忽地疑惑起来,她和男人并肩站着,看着星光的目光转而看向他的目光。
男人看着她笑,女孩问:“真的么?星星也有名字?天上这么多的星星都有么?”
“是啊,你刚才指的是玉衡,旁边的那颗叫摇光。”江前把身子半侧向女孩,伸手给她指着远方。女孩越发靠近了过来,想顺着他的指尖去看,忽而两人近在了咫尺间。
“那那颗叫什么?还有那颗,还有那边那个……”王寒露轻点了几下。
“那个是东上相,那边呢叫天苑,那一个叫做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真好听的名字。”星光落在了她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是啊。”
“这些星星你都知道么?”女孩轻声问。
“大多知道,”江前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神,轻笑着,“以前跟着家人出海,夜晚特别朦胧,海面上只看得到星星。”
“出海?出海好玩么?”王寒露越听越是好奇和羡慕。
女孩永远向往着美好的事物,如同男人对权力与荣耀的无比渴望。
江前以前拥有了无数的荣耀,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十分美好:“好玩啊,海一望无际,船在上面随意漂荡,远处几只海豚跃起,水底一头蓝鲸迷离。”
“海豚和蓝鲸是什么啊?”
“两种鱼,很大很大的鱼。”
“我也想去看看。”女孩侧着头笑。
“好啊,以后一定带你去。”
“真的假的?骗我的吧?”
“真的。”
“真的去看么?”
“真的是骗你的。”
女孩羞恼了起来,知道这个男人在逗她,忽地举起细嫩轻小的拳头去打他。江前假装起害怕来,轻轻后仰闪躲,却忽地抓住了女孩的两只手腕:“真的真的!”
女孩更羞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侧着头轻笑。
江前也笑,看着她,轻轻松开了抓着女孩的手。
王寒露忽然觉得有团火从她的脖颈烧到了耳根,她转身小跑起来,青色的披风轻轻荡开,微凉的秋风拂过她的脸颊,却没法让那团火消散。
江前跟在后面,不由得笑,浑厚的声音喊了出来:
“真的,以后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