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动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林子,长满樟树和黄杨的山野在初秋依然葱郁,与一侧的枫林像是红和绿的两片海。
风一吹,叶子如波涛汹涌。
他奔跑起来时,小腿已经全然感觉不到几旬前的伤痛了,江前熬制的汤羹和药膏让他恢复如初。手背上的烧伤却无法消除,留下了蝙蝠形状的淡红印迹。阿姐用细牛皮给他裁剪出坚韧的护手,刚好遮住了伤痕。
其实他早已不在意了,他觉得男人有点伤疤才够格。却有另一件事萦绕在他的心里,像一只小兽不断冲撞围起的栅栏。
所以他像小兽一样疯狂地寻找,从江前家开始,找遍了附近好几处山林,却还没找到江前的踪迹。
他快要把肺跑炸了,脚踩落叶的声音仿佛胸腔裂开。
忽然远处一个跳脱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江前蹑手蹑脚地在一棵香樟树的枝干上移动,他猫着身子,像是一个怕被发现的小贼。王动慢慢地走过去,喘着粗气,仔细去看远处的情形。
江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轻轻落下,踩着斑驳树皮生怕发出一丝声音。他凝视前方,那里有几只飞舞的马蜂,和它们全力护卫的蜂巢。灰色的蜂窝在绿叶遮挡和褐色树皮的映衬下难以发现,却被江前紧紧盯住了。
他终于移动到了蜂巢边,几只长满花斑的蜂在周围振动,在空中画出古怪的图案,似乎在示警。
江前不再犹豫,伸出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蜂巢上。他一下一下地拍,直到细碎的振翅声变得像是海浪,在他身前汹涌澎湃。扑面而出的蜂群在空中展了开来,仿佛是无数的士兵对着敌人列阵。
他忽然转身,猛地跃向一旁的黄杨树杈。胡峰却没放过他,像一支利箭一样冲向他。
他不顾一切地在层层叠叠的林子里腾跃。
王动却惊奇起来,惊讶的是江前在古树间移动却如履平地,好奇的是他既然转身就逃为什么又要去招惹马蜂。他看着在密林间辗转腾挪的江前,又看向蜂巢,忽然有了答案。
江山躲在香樟树的背面,看着主人把蜂群引开后,它迅猛地攀上了十数尺高的古树,粗壮的树身刚好被它环环抱住。
王动看着这只马熊冲上了巨树,仿佛比江前的身形还要迅疾。它猛地一咬,把整个蜂窝含在嘴上,巢窝里溢出金黄晶莹的蜂蜜,从它的嘴角流下,滴在它如墨一般的毛发上。江山却不停留,迅猛地爬下了树,倚坐在树底,用掌挖着蜂蜜,大快朵颐。
远处江前被无数的马蜂追击着,不停地兜着圈,总在马蜂快要刺到他的时候调转方向。忽然他瞥了一眼江山,发现它正自得地品尝起蜂蜜来,不由得大感不快。
他忽地调转方向,朝着江山跃去。他大声呼喝:“江山你个臭熊!小爷在这玩命,你在那偷吃!”
马熊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挖抹蜂蜜的右掌却没有停下。江前跃到另一棵树上,马蜂像难以摆脱的海浪一样缠着他。他喊了起来:“你个大笨熊,再吃,再吃我就把你那熊掌炖了!”
江山似乎听懂了这句话,连忙站了起来,举着蜂巢向急速靠近的江前示意,仿佛展示着它的忠诚。它低吼一声,朝着江前跑去。
一人一熊在密林和草丛中迅速地汇合,一个在树上跳跃,一个在地面奔驰。
江前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熊,忽然感觉嗡鸣声在耳际响起,不由得心中一跳。他再不停顿,一瞬间从树干上跃下,腾落在江山的身前。他猛地夺过蜂巢,藏在怀里。他短瞬停下的身形再次加快,忽而甩开了身后密密麻麻的追兵,不断奔逃。
江山见蜂窝易手了,马蜂却没停下追击江前的攻势。它吼了一声,把沾满蜂蜜的右掌举起,挥动着引诱蜂群。
蜂群看着酿出的蜜浆,忽地朝着黑色的大熊袭来。江山再不敢停留,也不人立起来了,四掌着地飞速地狂奔。奔得越来越远,几乎看不清身影。
王动看着他们利落的配合,忍俊不禁起来,明白他们一定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勾当了。
“前哥!”他对着从树后走出的江前挥手,却看见他正用乌木勺挖着蜂蜜。
“蜂蜜,很甜的,来点儿?”江前把盛满蜜浆的勺子往前轻送。
王动摆手:“前哥,江山它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那边有条河。”江前吃了一口蜂蜜,轻声说,他走了几步,追问一句:“找我有事?”
王动忽然热忱起来,单刀直入:“前哥,我想和你学武功。那天晚上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恶狼在我面前被你一箭射死了,离得那么远。而且后来那么黑,我都看不清身旁阿爷的脸了,你却能降服江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想学。”
他看着江前,眼睛里闪着光。
“不教。你阿爷不是让你多读书么,何秀才教得不好?”
“挺好的,阿爷说他是我们全村的希望。”王动声音忽地低了下去。科举取士施行不久,何文清是第一批参考的人,考了秀才,却不知为何隐居到了江迟。王守义觉得孩子靠着科举才能走出江迟,便让他跟着何文清学习,“可我学了那么久的书,那天晚上却一点用都没有。”
“学武就有用了?”
“我想保护身边的人!”
“这言论不新鲜了,我听几百人说过。”江前挑眉,没有看昂着头的男孩。
“我想像你一样,我想做我想做的事。”王动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很苦的。”
“我不怕苦!”
“很累。”
“我也不怕累。前哥你不知道,去年几个男孩笑我文弱,整天只读书,他们却跟着大人们打猎捕鱼。我气不过,在三九天里跳进河中,游了半个时辰,直到抓了一尾短鲫才上来。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笑我了。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不想每次都让在乎的人站在我身前,替我挡住危险。”
江前一瞬间觉得这个男孩太过执拗了,好像这是他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男孩坚定的眼神和许多年后箭指天子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时他们还没有感受到命运的预示。
“学这个需要很久很久。”
“我今年八岁。”
“也是要天赋的。”
“我今年八岁。”
江前忽然一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八岁。第一个八岁,他在福利院等着好心的人来收养他,第二个八岁,他带着皇太子满帝都地胡闹疯玩。
他明白了男孩的意思,他想用努力和刻苦来弥补他和别人的差距。
可他能经受得住么?
忽然传来幽幽的低吼和树叶碎裂的声音,江前转脸看去,马熊全身湿透了,河水顺着毛发流下,滴落到略微枯黄的草叶上。它忽地停下,猛地抖动全身,把水珠甩得飞溅起来,落在江前身旁。
他把蜂巢抛了过去,江山人立起来,双掌接住,直接放到嘴中啃咬舔舐。
江前转向仍然满怀期待的男孩,笑着问:“你们村两口井对吧?”
男孩忽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所措地站上了井沿,看见远处错落的村中土房依着群山。秋风从山尖吹来,吹到他身边的江前身上,卷动着他的衣角。
王动低头看了看湿润的青砖,刚好比他的灰色布鞋略宽一点,又抬头看着江前,茫然起来。
他正要开口询问,江前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条玄色布带,递给了他。王动赶忙接过,三指宽的细麻布带触手粗糙却柔软,长长地垂在风中。
“蒙住眼睛。”江前轻声说。
王动不明所以,却很听话地把黑色带子缠住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蒙上后他才发现,布带真是太过细密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原本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完全看不到了,黑得像是深夜。
他忽地紧张起来,转着头,眼前却没有一丝变化。
“前哥?”他轻声问。
没有回答。他开始不安了,却不敢乱动,脚底青砖围成的是数丈深的水井。他想调整自己的站姿,却茫然无措。
“嗖”的一声响起,仿佛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的左肩忽遭重击,一瞬间疼痛传至心口,但他已经顾不得痛苦了,沉重的击打让他控制不住身形。他不由得后仰,双臂翻动想要找到平衡,却毫无作用。
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下意识地他弯下膝盖。他倒下的地方不是泥地,而是幽深的水井。
他坠了下去,双手碰到井沿却没扣住,一瞬间他低低的闷哼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还没停止,悬空的身体忽然碰到了什么。
是水,他堕入了水中。
冰凉的井水迅速漫上了他整个身体,他慌乱地扑打,却像是在蜜糖里挣扎的飞虫,焦急又无助。
时间在一瞬间仿佛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冲破了水面,疯狂地张口呼吸。他猛地扯掉布带,摇晃着睁开双眼。
漆黑一片,只有他的喘息声萦绕着。
他抬头看着井口,光让那里显得苍白,却让他渴望起来。他划动井水,在圆形的井壁上摸索,水面上方的井壁比布带还要粗糙,如刀一样划割着他的双手。
他终于找到了那根粗麻绳,他拉动麻绳,用尽全力地蹬在砖石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爬。井口的光线越来越亮,仿佛成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用尽力气,冲破明与暗的交界,重重地趴伏在井沿上。
头发上的井水滴进灰色的泥地中,他喘息着抬头,看见江前站在几尺外。他右手不停掂着一块石头,嘴角含笑。
他忽然明白了,破空而至的是小小的石块。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伴着渐弱的喘息声缓缓地站了起来,再次站在了井沿上。
“还来么?”江前笑着问。
王动停止了身子,把布带狠狠地系上,深吸了一口气。
“来!”
他双肩猛地用力,握紧的拳头让手指扎在手心,他全力准备。
“嗖!”
来吧!他心想,他准备好了。
忽然他的胸腹发痛,石块的击打力量瞬间送至全身。他感觉自己飞了出去,而不是直接下坠。他整个人砸在井壁上,腰背顶上了井沿。他不再后仰,一瞬间栽进了井中。
清冷的水从脸颊溢了上去,再次把他淹没。
这次他的害怕和恐惧却没有弥漫。
他奋力翻身,刺破了水面。他拽着绳子攀爬上去,重新站在他倒下的地方。
江前还是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练习时的场景。
那时他从井壁爬上来,却没执拗地站起,而是骗着那个老人靠近,把他一起拽进了井中。笑着笑着,他忽然发觉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男孩看着江前的笑容,把布带重新绑好。秋风忽地吹来,让他不由得轻轻颤抖。他全然不顾。
“再来!”
这次打的是额头。
“再来!”
打的是大腿。
“再来!”
打的是右肩。
“再来!”
“再来!”
“来!!!”
……
远处村落升起缕缕炊烟,缓缓升起,遮住了橘红色的夕阳,却掩盖不了漫天的云霞。
“来……”男孩爬了上来,伏在青砖上大口喘息,声音也像渐沉的夕照一样微弱。
江前把手中的石块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准准地从井心落下,坠入水中。
他走到男孩身边,半蹲着,抚摸着男孩被水打湿的黑发,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