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嫣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吃零食,看到王芳进来,便扔给她一截甘蔗。
王芳最喜欢这种东西,来者不拒。话说这年头甘蔗本就是湖南的特产之一,种植水平相当高,口味也不错。过年时高嫣给王芳压岁钱买糖吃,当然不是后世的糖粒子,古代的糖,除了蜂蜜和麦芽糖,便是蔗糖了,好的蔗糖甚至是贡品。
高嫣开口道:“说吧,先生要我做什么?”
王芳咽了一口甜汁,满足而笑:“先说说你的出身来历。”
高嫣立刻皱眉:“什么?”
王芳立刻把话补全:“是道士怎么利用强藩的力量,不是调查你家私事。”
高嫣这才明白:“想不到你还真要加入诛邪了啊。好吧,大父讳骈,家父人称四十三郎,无名之辈,你也不需要知道。”
大父就是祖父,不过王芳却惊讶起来,吐了一口甘蔗渣:“什么,婆婆是高骈的孙女!”
高婆子的眼神略带忧伤,点点头:“看来世人还没忘记他老人家。”
这王芳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高骈乃晚唐诗人,更是晚唐第一名将。
高骈的诗歌当然没有李杜厉害,但也算不错了,比如他的《山亭夏日》: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王芳还记得的就是那首《对雪》,因为她发现古人居然也知道雪花是六边形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这个写冬天下雪的,就比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强多了。
倒不是说那首打油诗真的不好,而是对雪就好像这个年代是唐宋之间的过渡一般,它体现了唐诗向宋诗的过渡。因为唐诗重抒情,而宋诗重哲理。这对雪最后一句,明显有宋诗的色彩了。
高骈出自渤海高氏,神策军世家,遗传乃祖高平郡王文武双全的风采,年轻时就能一箭双雕,堪比《射雕》里的郭靖。
而论战功,并不在那位一品大宦官杨思勖之下,甚至更厉害一些。简单说来:镇西北,破党项;镇秦州,降吐蕃;镇西川,败南诏;定安南,收交趾,历任五大节度使等等。
严格说起来,他已经超出了将领的范畴,算是统帅类的领袖人物。比如他在成都和越南修城,影响很大;而收复安南,实则已经动摇了南诏的国本。
唐僖宗逃亡成都时,南诏求娶公主。僖宗为了少些麻烦,答应嫁公主。于是南诏大喜,派了三个重臣到成都迎亲。在淮南的高骈知道后,立马给僖宗写信,说这三个就是南诏核心人物,把他们给弄死,南边再无后患。僖宗听了,毒死三人,果然此后南诏再无动静。
所以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天复二年(902年),南诏已经灭了。然后经过几个短命王朝,大长和、大天兴和大义宁国,再到四年前(937年),段思平灭大义宁,建立了大理国。
而高骈晚节不保,最后沦为不叛而叛的叛臣,令人扼腕叹息。因为,正是很多人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以为他能灭了黄巢时,他却让黄巢轻易渡过淮河,直下洛阳与长安,唐僖宗狼狈出逃。
事实上,当年高骈征服安南回来后,曾在山东地区任天平军节度使。或许他名头太大,等他被调去四川后,王仙芝才立刻发动起义。
王芳尴尬道:“令祖乃传奇人物,恕我冒犯,他怎么走到晚年昏聩这一步的?难道还真是道士祸害了他?婆婆又怎么当上了道士?”
高嫣叹息道:“看你的样子,对大父的事迹也有所了解,那我就省些口水,只说一些你可能不知道,或者没想过的东西。
在我看来,大父不过是一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说难听点,前半生,他就是一个超级打手;后半生,他想跳出棋盘,充当棋手,结果下的全是臭棋。
前半生:比如他被派去打吐蕃,好嘛,诱降了吐蕃将领尚延心,收回了河、渭二州,可谓功莫大焉。
结果呢,因为河渭归降,秦州就要由经略使升格为节度使。你知道他得到什么了?屁都没有,首任节度使不是他,是一个叫王宴实的家伙。大父呢,被从大西北急调安南去打南诏。
好嘛,打就打。他和监军李维周约好了行动方案,结果呢,大父在前面打,李维周不仅不支援,还写信给僖宗说大父消极怠战。朝廷一看啊,一百多天没消息,看来高骈是不行,于是撤职,并委派了一个家伙取代取代大父。叫什么名字呢?叫王晏权。
哈哈,听出点什么了吗?这王晏权正是王宴实的叔叔。
好在大父感到不对头,他派前线的监军拿着蛮酋首领的脑袋秘密回长安,这才有机会修建安南城、开辟天威径,这都是当年伏波将军马援没做到的大事,所以大父得封静海军节度使。
为什么老是姓王的来顶功呢?因为大家都是神策军世家嘛。神策军,你也知道,四贵大宦官掌控。那么,必然有派系,传承久远、盘根错节的派系和世家。
比如杨家,杨延祚到杨复恭、杨守贞六代领枢密使;
比如仇家,仇奉诠到仇士良、仇从广的五世为宦;
比如刘家,比如吐突家,还有西门家。
你也知道,高力士的老婆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大宦官不仅娶老婆,还领养子,养子又收养子,如果领养女儿则互相联姻,所以关系是盘根错节。
他们为了保住权力,手段无所不出。像仇士良,就杀了二王、一妃和四个宰相。
仇士良的叔叔仇文义,他的夫人是王氏,你就知道为什么姓王的来顶功了,据说咱们高氏的关系是在西门家,西门和仇氏不对付。
所以这一次大父有点生气了,他给朝廷写了一首诗《赴安南却寄台司》:曾驱万马上天山,风去云回顷刻间。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
凤林关就是秦州那边的关隘,大父就是说,上回我在秦州白干一场,这回打安南你们可莫故技重施。
朝廷倒是让他当了首任静海军节度使,可是接下来如何,命运改变了吗?
没有,还是人家的棋子。这一回是去成都做西川节度使,田令孜安排的。田令孜是宦官新贵,原来就是个看马的,顺便陪五王子李俨玩。没想到懿宗死的时候,宦官为了便于控制皇帝,特意选出大唐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皇帝来,李俨成了唐僖宗,田令孜于是一飞冲天,先是枢密使,然后中尉,然后统领六军十卫。
田令孜为什么派大父去成都呢?为他哥哥陈敬瑄谋划呢。陈敬瑄就是个卖大饼的,田令孜本来先找崔安潜,想安排哥哥去当个兵马使。哪知道崔氏不怕他,拒绝了。
直接让陈敬瑄去当西川节度使呢,成都这里,南诏时刻要打过来,西川内部的兵将也凶得很,陈敬瑄如果直接过去就是分分钟完蛋。
所以,选来选去,最好的打手就是大父。所以,大父即便杀得南诏闻风丧胆,又修建了成都城,可是老百姓还是骂他,因为大父对付当地的兵将太狠了,简直血流成河。
背锅让大父内心有些郁闷吧,于是假装迷恋道教,做样子要修仙出世,似乎他的战功都是有神人相助。
这只是宦官,另外还有宰相呢。像宰相王铎,你一看姓王就明白了。当日王仙芝攻陷江陵,田令孜和宰相卢携推荐大父做统帅,王铎不同意,他宁可自己赤膊上阵也不让大父去。结果呢,黄巢打到荆州,王铎跑得像兔子一样,立刻退守襄阳去了。
所以,表面看,大父在淮南任由道士吕用之、张守一等胡作非为。其实啊,在我看,都是假相,至少半真半假。别人看他整天不做正事,在那里修仙,就会说,他没有野心啊,或者说难怪黄巢总是打不死,因为高骈修仙去了呢。
所以啊,说他养寇自重,这没错。只是,玩得过火了,可能他认为放黄巢过淮河,能吓唬一下皇帝和那些权贵。没曾想,那些人真的是窝囊废,居然愣是让黄巢夺了长安。全国也不止大父一个将军,就那么没用?他也没想到那局面。
然后,就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装,暗中发展势力,等待黄巢和别人死磕,没准到时候他还能大杀四方做皇帝,这都有可能。
我这说法,大概不合先生的意思吧,但我就是这么想的。吕用之,的确在利用大父,可是他算什么东西?大父最后也是死在毕师铎手里。毕师铎才是被吕用之吓怕了,爱妾都被吕用之霸占了。他们发生冲突,而且失控,大概也出乎大父意料之外。
吴王杨行密其实就是大父的暗棋之一,可惜没赶上。结果我们老高家大部分男丁被杀掉了,好在大父的儿孙数之不尽,家父不是三郎,而是四十三郎,你就明白高家有多少人口了,我就是那时跑出来的,正好遇上先生,自此一直追随。”
王芳听得目瞪口呆,最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道:“好吧,高婆婆你这看法,真是,真是与众不同啊。”
不过细细一想,也不奇怪。宋青萍和高嫣站的角度和高度本就不同,宋青萍看到的是一部分道士在乱世的恶行和丑行,而高嫣则更清楚一些细节。
的确,吕用之出自九华山,本事肯定有,因为高骈手下猛将如云,毕师铎、李罕之等不过是投降过来的,吕用之没真本事就不可能在高骈幕府混得风生水起。
而更深层的原因,显然还在于高骈真正的心思没人清楚,是想成仙,还是想当皇帝?这才是重点。
吕用之不过一个道士,他获得的利益再大,难不成他还想撇开高骈单干称王?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宦官绝不会自己去当皇帝一样。仇士良那么厉害,皇帝一句话,他还不是老实退休。
所以,宦官的策略一定是扶植自己可以控制的皇帝,自己躲在背后享受权力的愉悦。你真敢称帝,天下无数人绝对高兴的要死,他们正愁没机会出手呢。吕用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