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初很快木然摇了摇头。
肯定没死,听人说,死了的人不会再有知觉。
蕊初抱着双臂,漫无目的地迈开步子。此时此刻,她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
冬风像一根又一根无情的鞭子,抽打在蕊初瘦弱的身体上。她的夹袄浸满了水,穿在身上沉甸甸的,被风吹得冷飕飕的,一只鞋子不见了,脚踩在坚硬粗糙的砾石上,带血的足迹一个个地被她甩在脑后。她有双眼,但似乎什么也看不见;有双耳,但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管漫无目的地走,在烈风和大雪中,艰难跋涉;但是除了跋涉,她此时甚至不会去想自己该做什么。
直到她看见江滩上的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具尸体。
她腿脚一软,跪倒在两具尸体旁,热泪如溪流一般,从冰凉的脸庞上滚滚落下。
姜绍康和徐氏的尸体,被江水冲到浅滩上,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横陈在乱石滩旁。姜绍康头朝江水,趴在滩上,一手伸向前方,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双腿交叠。徐氏的头被姜绍康的腿压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只虾一般。死不瞑目的两个人,失去官能的双眼无神地望向远方,似是在倾诉自己遭遇的冤屈、不幸。
“爹啊!娘啊!”蕊初凄厉地哭了出来。
风雪不知几时方才停下,放眼四周,处处都是一片洁白。蕊初收起泪水,身体仿佛已经在寒夜里失去了知觉。然而她依然站了起来。
她脱下沉甸甸的夹袄,撕下两块裙摆,首先走到父亲面前,试着抚摸父亲的眼皮,父亲却没有瞑目。她又来到母亲身边,尝试让母亲瞑目,却也无济于事。痛楚顿时让她全身松软下来,她无力地跪倒,把一块脏兮兮的、冰凉的白色裙摆盖在母亲脸上;又爬到父亲身边,把另一块裙摆盖到他脸上。
“还有弟弟……禹锡呢?”她突然想起。
她站起身,环顾四方。天色已经微亮了,江滩之上,数十丈内,皆能看见,却唯独不见弟弟的行踪。
“爹,娘,我先送了你们,再去找弟弟……”蕊初又蹲下来,双手捡起一堆砾石,扔到一边,接着又是一堆,又是一堆……砾石磨破了她的双手,鲜血一丝丝地从手掌间渗出。但她全不以为意。
一方松软的砂质泥土出现在眼前。蕊初用伤痕累累的手,开始挖坑。
一抔湿润的泥浆被挖起,扔到一旁,接着又是一抔。蕊初仿佛完全没有注意身边的世界,只顾全力去挖泥坑。只是要挖出两个墓穴,诚非易事;但这一切都不是蕊初所要考虑的,她只管挖坑,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挖坑。
——
“三姐,你看那边,是什么人啊?”
岳思娴骑在白马上,顺着阿二所指的方向远眺。远远地,江边像是有几个人。
“咱们过去看看!”岳思娴说。
“三姐,”阿二劝阻道,“会不会是李能的人?”
“先去看看再说!”岳思娴不假思索地答道。
说着,她拍拍白马的头,白马就转头下了山路,向江滨走去。阿二带着十几个人,紧随其后,下了山,转从官道来到江滩上。
走近江滩,众人都愣住了。
他们分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江边,用双手挖着泥浆。在她身旁,两具尸体横陈。
“怎么回事儿?”岳思娴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手下,“阿二,你们俩,咱们去看看!”
他们走下江滩,径直走向那挖坑的女子。她全然不顾身边有人到来,只管挖着坑,双手之下,已经挖出了一个一尺深、两尺宽的小坑。
“小妹妹,你是什么人?”岳思娴蹲下身,和颜悦色地说。
女子低头挖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你什么人?”岳思娴温和地问。
女子仍然沉浸在自己挖坑的世界里。
岳思娴叹了口气,起身道:“阿二,这孩子想必是遭遇了不幸,先把她带回山里吧。”
“好嘞。”阿二说着,就去拉那女子。
刚刚拽住姜蕊初的胳膊,那女子就激烈地挣扎起来,凄厉地喊道:
“别碰我!走开!”
岳思娴愕然回首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
“蕊初?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双手紧紧抓住蕊初的手臂,“我是三姐呀!你还记得吗,京城咱们见过面的!还在一起住了几天!”
蕊初失神的双眼从岳思娴面庞掠过:“三姐?……”
“对呀!我是邱三姐呀!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阿二你快扶着她……”说着,她把蕊初交给阿二,脱下自己的斗篷,裹在蕊初身上,“蕊初,怎么了?跟三姐说呀!”
蕊初的目光飘向僵卧在浅滩上的两具尸首上。
“那是我爹,我娘……”她哆哆嗦嗦地说。
“啊?徐夫人和姜学士?”岳思娴这一惊非同小可,“到底怎么了?”
蕊初方要说话,只觉一阵激烈的悲痛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思娴连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好妹妹,有三姐在,不怕……跟三姐走吧。阿二,把他们叫过来,把姜学士和徐夫人也带回去……”
风雪停止了,白雾迷蒙的雪间山道上,岳思娴与姜蕊初乘在白马雪儿的背上,缓缓走向了山谷深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