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挺可惜的……”钟氏叹道,“人生在世,难得有几个亲眷,还是要有些来往的好。”
“哎,早年也曾往来密切,”陶宗涣仍有些伤感,“只是现在渐行渐远,慢慢也就不想往来了。”
“没什么,你看现在,白圃和东轩,都把你当亲兄弟一样。以后你在京城的时候,多来我们曹家。”太夫人说。
“对,还有我们姜家,南塘先生,姜家大门随时恭候……”徐夫人说。
陶宗涣蓦然感到眼眶湿漉漉的,这种久违的亲情让他心中顿时升起温暖。“太夫人和嫂夫人看得起宗涣,不嫌我是个贫窭无用之人,我……”他难以言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看你说的客套话……”太夫人埋怨道,“你是个好男儿,学识渊博,为人正派,我之前跟东轩说,要让琚儿拜你为师,东轩都答应了。你看舜臣他跟着你学得多好!”
曹慎修听到这话,也转过头来:“对啊南塘兄,改天我要带犬子登门行礼,拜你为师,断不能拒绝!”
“好,不拒绝……”陶宗涣倍加感动,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这么热闹啊?怎么不等等我?”二道门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纷纷回首,但见门口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他虽然衣着简朴,但看上去仪表不俗,肩上搭着一只褡裢,满脸笑容。
“嗨呀!沛然兄!”姜绍康大喜过望,拉着曹慎修,就迎了过去。几个年轻人也跟过去迎接。
只有陶宗涣不认得来人,却也离席,跟着二人上前迎接,看得出,这是姜、曹二人都甚为尊重的一个人。
“沛然兄,不是去康州了嘛?”姜绍康欣喜地问。
“嗐,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听小儿说,姜学士今天下了帖子。我岂能错过姜学士家的盛会?是吧,东轩?”来人哈哈笑道。
“可不是么!”曹慎修满脸笑意地答道,又问:“绍贤他怎么没来?”
“哦,他去印书园了,最近要刊印一部《太白全集》。”
“《太白全集》?”姜绍康闻言,双眼一亮。
“哈哈哈哈哈……东轩,你看白圃这副样子,就听不得太白两个字!放心,白圃,等书印好了,一定及早给你送上一部!”
“嗐,说了这么久,都忘了……南塘兄,这位就是在兹书坊的老板,汪沛然,单名一个澍字;沛然兄,这位是陶南塘,先前我们经常说到的。”姜绍康连忙介绍道。
“哎呀,原来是南塘先生,闻名久矣!幸会!”汪澍连连拱手,喜形于色。
“汪老板幸会!素闻汪老板是个大雅之人,陶某也闻名久矣!”陶宗涣扶住汪继,满脸笑容。
“南塘兄,叫沛然兄就好!”曹慎修道,“沛然兄与白圃,和我,都是布衣之交。”
“哎呀什么布衣之交,都是姜学士曹中丞看得起我……”
“沛然兄过谦了,快请快请……”几人拉着汪澍来到酒席上。汪澍向曹太夫人行了礼,曹太夫人连忙让曹慎修扶住他。
“沛然,有日子没见了!怎么不让继儿一起来?”
“继儿有些活儿要忙碌,改天带他上门拜候太夫人。”
“那孩子……多大了?也该娶亲了吧?”曹太夫人问道。
“刚满二十,太夫人,汪澍这次去康州,也是准备在康州给他寻一门亲事。”
“好,好!到时候也要吃你们汪家一杯喜酒!”曹太夫人喜不自胜。
“必然的!到时候一定让继儿好好给您敬上一杯酒!”汪澍笑呵呵地答道。
酒过三巡,朗月当空,一桌人已经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曹慎修与姜绍康、陶宗涣、汪澍仍在一处热烈交谈。今天曹慎修兴致不是很好,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今天,董寿从北疆运了两大车东西回来,你们听说了没?”陶宗涣问。
“还用听说?直接从翰林院门前过去了,当时我正在午睡,还以为是雷鸣呢。”姜绍康说。
曹慎修微微摇头,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他一直放心不下的那件事最终还是要来了,那两车东西,他也已经听人说起过,兴许里面就是栽赃朱锦的罪证。
“那东西拉到哪里去了?”他突然问。
“应该是送去了相府。”姜绍康答道。
“去相府,从悬道门进城,应该要经过御史台啊。”曹慎修皱紧眉头,感到事情不妙。
“怎么,东轩兄对此一无所知?”陶宗涣惊问。
“我是直到黄昏时,才听御史台同僚说起。这一路过来时,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
“是不是那董寿,对东轩兄心存畏惧?”汪澍问。
“他为什么要畏惧东轩兄?”陶宗涣问。
“南塘先生,你可知东轩和董寿之间的过节?”姜绍康反问道。
“这我确实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姜绍康说,“二十年前,董寿在京西书院读书,当时东轩也在,比董寿高一级。因东轩学业优异,被拔擢为学长。而那董寿,不学无术,日夜沉迷于声色犬马之间。那年冬天,董寿晚上下课后,趁山长和学督不备,悄悄溜出书院,到梨花苑寻欢作乐。次日一早,他从梨花苑出来,被东轩带着学督他们,在门口堵了个正着。”
“竟然有这种事?”
“是啊。那之后,董寿就被京西书院除了名,后来他们家倾家荡产,才买通翰林院,把他送进国子监。那董寿虽然勉强考过了科举,但毕竟根底浅薄,若不是投靠王修怀,焉能有今天?只是他一直对东轩又恨又怕,即使在朝堂上见了面,也不敢直面东轩。”
“不过,董寿虽然惧怕东轩兄,但今天押送那两车东西,又何必非得绕过御史台呢?”陶宗涣思忖了片刻,脸色突然变了:“会不会,是里面的东西对东轩兄也有不利?”
“这是必然的,”曹慎修平淡地说,“二月那次廷议,我当着陛下和各部各司的官长,指斥王相,那王相一向对我怀有戒心,经过廷议之后,定然对我恨之入骨。现在陛下的心思,是一定要把朱锦父子拿下,而现在,从中作梗的,也就只有我曹慎修了。皇帝陛下必然看我不入眼,但王修怀和秦士逊,势必会借机把我搅进朱锦的案子。”
姜绍康从来对政事不太关心,听曹慎修这么一说,不觉脸都白了:“那怎么区处?就没一个办法?”
“他们要除掉朱锦,而我要朱锦活着,那他们就只好连我一起除掉。”曹慎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让他们来,要来就来吧!朝中可以没有曹慎修,但北疆不能没有阳罗侯啊!”
“东轩兄,你可知道,仅凭这一句话,即使你和朱锦从没有过往来,也能让那王修怀抓住把柄,说你结交边将?”汪澍急得加快了语速,“台臣结交边将,那是重罪!”
“把柄?把柄还少吗?”曹慎修又端起一杯酒,“想当年,我一手为岳遵将军平反,那岳遵正是阳罗大营的忠武将军,是他朱锦的亲信!我虽然没有和朱锦见过面,说过话,通过书信,但如果想栽赃我,仅凭这岳遵冤案,就足够扣在我身上,定一个罪了!”说着,那一杯酒就倒进了口中。
“那不能!那个时候你毕竟不是台臣,只是地方的观察使……”陶宗涣说。
“台臣,呵呵,”曹慎修又倒了一杯酒,“平步青云,岳遵案,我,御史台。”他把那酒一饮而尽,“我不该做台臣,我就是,我就是看不得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除了袖手空谈,一无所能。不像你!你白圃兄……”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你,文坛高才,名闻天下。你,南塘先生,勤于政事,通晓时务。你,沛然兄,红尘寄客,超然物外。和你们相比,不要说,那些老匹夫了!就连曹某,曹某都……”
说着,他跳过桌席,高声说:“白圃兄!借宝剑一用!”
“你们看着点儿他……”曹太夫人焦急地说。
“不妨,伯母。”姜绍康起身,从容地走到乐班前,要来一支长箫,递给站在桌席前的曹慎修:“东轩兄,唱个什么?”
“唱,唱,”曹慎修面庞和双眼都已经通红,掂着箫,醉醺醺地说,“唱《独漉篇》……”
“好,小弟陪你唱。”姜绍康从乐班那里又拿过一对铙,唱道: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曹慎修含混不清地跟着唱起来:“雍雍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此时,陶宗涣也拿着一只筑,参与进来。汪继坐到乐班一旁,怀抱一把胡琴,与乐班一同伴奏。
四个人,一人持箫当剑,一人击筑,一人扣铙,一人抚琴,同声唱道:
“翩翩浮萍,得风摇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空床低帷,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刀鸣削中,倚床无施。父冤不报,欲活何为?猛虎斑斑,游戏山间。虎欲齧人,不避豪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慎修仰天狂笑,持箫对月,惊得那林间的啼鸟,惨叫着远远飞了出去。
曹琚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醉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有这么一面。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心头也充溢着千言万语,满心话头,无从说起。他偷偷看向蕊初,蕊初也凝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感受到了对方受到的激烈震撼。
——
第二天清早,清园大门打开,陶宗涣整理了一下从姜绍康那里借来的衣冠,坐上了马车。
“南塘先生,回府上?”姜家的车夫问道。
“不,去南口大街。”
马车在南口大街的一个宽大的院落前停下。陶宗涣走到门前,抬起手,敲敲门。
“表老爷,”开门的人问候道,“请进。”
“老爷起来了么?”他问。
“在看书。”
他跟着那名家人,走向宽敞整洁的小楼。还没走到楼下,楼上的一扇窗户推开了。
“你还是来了。”楼上人淡淡地说。
“表兄。”陶宗涣仰头,向楼上拱拱手。